最近练习一个中提琴协奏曲(Viola Concerto No.1 in D major, Karel Stamic, 1745-1801)的协奏部分(钢琴版),总是忍不住要跟作者的同时代人物莫扎特比较。我总觉得这个作品别扭,很多地方旋律都展不开。好像是因为严格按照第一主题、第二主题等格式来写,很多旋律只发展几小节就掐掉进入另一个旋律了。莫扎特的作品从来不会这样。难道是我听惯了莫扎特的那种浑然天成,所以听其他古典主义时期作品时就觉得别扭了吗?我还联想到《莫扎特传》里的Salieri,片中出现过几次(所谓?)他的作品,觉得旋律就那么的古板,那么地没有新意和灵性,起承转折也很突兀。片中,Salieri作了一首钢琴小曲,让约瑟夫二世在召见莫扎特的时候弹奏以示欢迎。莫扎特不仅只听一遍就记住了全曲,而且还指出了曲子中的不妥之处,提出了修改的建议,让在场的Salieri好不尴尬。我觉得这个中提琴协奏曲就充满着Mozart会觉得不妥的地方。
今天看了几页《傅雷家书》,觉得这可能是“词藻”(speech)的问题:
“……这个意识不仅表现在莫扎特已用到控制整个十九世纪的形式(forms),而且也在于他有一个强烈的观念,不问采取何种风格,都维持辞藻的统一(unity of speech),也在于他把每个细节隶属于总体,而且出以brilliant[卓越]与有机的方式。这在感应他的前辈作家中是找不到的。便是海顿吧,年纪比莫扎特大二十四岁,还比他多活了十八年,直到中年才能完全控制辞藻(master of speech),而且正是受了莫扎特的影响。……他万无一失的嗅觉使他从来不写一个次要的装饰段落而不先在整体中叫人听到的;也就是得力于这种嗅觉,莫扎特才能毫不费力地运用任何‘琢磨’的因素而仍不失其安详与自然。所以他尝试新的与复杂的和声时,始终保持一般谈吐的正常语调;反之,遇到他的节奏与和声极单纯的时候,那种‘恰到好处’的运用使效果和苦心经营的作品没有分别。”
这些特点原来是莫扎特独有的,而我一直以为是整个古典主义时期普遍共有的。正如文中后来说的那样,莫扎特“不是‘一个’古典作家,而是开宗立派的古典作家。(He is not a classic, but the classic)。
多翻几页,我又翻到了一翻对Brahms的批评:
“……(相比勃拉姆斯,莫扎特)就是一个与禁欲主义者截然相反的人。……然而在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中,我们偏偏不断听到的所谓真正‘古典的严肃’和‘对于单纯sensual beauty[感官美]的轻蔑’。”
“……勃拉姆斯的某些特别古板和严格的情绪mood,往往令人想起阿那托·法朗士的名著《塔伊丝》(Thaïs)中的修士:那修士竭力与肉的诱惑作英勇的斗争,自以为就是与魔鬼斗争……”
我喜欢勃拉姆斯的恰恰是这一点。我这个人本身就有很强的禁欲主义倾向,这可能是同我从小所受到的教育有关。小时候我父母从来不当我是儿童,一律以成年人应有的责任感、自律性来要求我。比如,似没有任何理由是可以去玩的。玩在其本身就是错误的。吃饭也不能看电视。总之任何一般小朋友会喜欢而成年人不屑一顾的事情,在我这里都不允许做。也许说出来是挺惨的,但我反正已经过来了,而且潜意识里很认同。我很崇尚无娱乐的生活。就算要娱乐,我也讨厌肤浅的及时行乐。还有,不开任何玩笑,不说任何没有必要,没有内容,没有价值的话。一切都要井井有条,按部就班。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一定要把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给闷死才罢休。如果我妻子跟我说:“周末出去玩玩怎么样?”我就会说:“咱们家厨房那煤气炉有点坏了还没有搞呢。这个周末要带小孩去报xx班。家里很久没搞卫生了,周末一起搞搞,收拾一下,你看那放报刊的地方乱成什么样。快没米了周末我去超市买米。很久没去探望三舅公了吧,这个周末既然有空那就去看看他吧。……”总之我的逻辑就是,都成年人了,身上一堆任务一堆责任,家里的,单位的,都要先完成,而且也是永远也完不成的,因此任何时候都没有理由去玩。去玩,去发泄是不成熟不完美的表现,是失败的表现。现实是痛苦的,那就痛苦地去生活,而且要痛苦得地地道道的。所谓快乐的生活都是自己骗自己,是假象,是胆怯。
所有这些偏执的信念和追求全都能在勃拉姆斯的音乐里得到满足。事实上在他的音乐里,这种禁欲主义倾向被美化了,英雄化了。所有禁欲主义者都会爱听勃拉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