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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物质的教与研

Soft Matter 期刊去年组织了一个关于软物质教学的 collection。其中,Lubensky 的文章 Reflections on graduate education in soft matter 十分中肯和全面,里面有很多观点跟我自己平时思考的很接近。或者说,文章有很多非常形象的描述,把我原本的认识具象化了。

关于“软物质”这个名号的广泛使用

现在大家都能粗略地判断什么研究可以算入软物质研究,可以“冠以”这个名号。越来越多的研究单位都打着软物质的旗号,用文章的话说,

Institutions and individual scientists around the world have formed centers of varying types devoted to soft matter. Over 90 groups around the world have self-identified as soft matter in the informal database on the softmatter.org website run by Linda Hirst of UC Merced, and the Wikipedia entry on soft matter lists over 30 multi-investigator froups and 20 single-investigator groups in soft mater. These figures clearly underestimate the total.

据我所知我国的情况也相似,高校和科学院所争相组建冠以“软物质”的重点实验室或研究中心,我能够搜索到的就有以下这些(排名不分先后):

软物质研究的内容包括什么

“软物质”这个词,从字面上讲是一类实验体系,一类物质。各种定义的主语都是某种物质。但从实际研究范围来讲,它应该还包括一些现象、性质,哪怕这些发生这些现象和具有这些性质的物质并不“软”。用文章的话说就是 it is also about the (often nonequilibrium) phenomena associated with them, such as the wetting of a surface by a fluid, the deformation of a water droplet as it emerges from a faucet, the aging of a glass, or the swimming of a bacterium。说白了,就是整个 Lagmuir 期刊或Journal of Chemical Physics 期刊的内容都能叫软物质。我私下觉得把“软物质科学”称为“厨房中的物理化学”也可以。

软物质概念为什么形成,为什么火

追根溯源,就是有一位能力非常高的物理学家叫de Gennes,他恰好对几个方面的现象感兴趣,他一个人就在高分子、胶体、界面等几个领域都描画了十分基础的理论框架,作出了承上启下的贡献,于是这几个领域就被捆在了一起。事实上这些领域各自都是存在已久的,被归为“软物质”之后也没什么范式上的转变。很多研究如果有人得了诺贝尔奖,那这个领域就会从原本某些人的个人兴趣变成各国从政策上鼓励的大项目。de Genens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的事情发展也不例外。到今天,这个名号已经变成了这么多研究机构了。这些机构往往都成立没几年,许多还在招聘。这说明,将来“软物质”还将需要更多人,也需要更多的funding,因此才会谈到“软物质”的教学问题。从传统凝聚态物理背景走出来的,却去从事软物质研究的毕业生仍然是少数,当然与上述的现状是不相匹配的。

其实,基础研究,说重要都重要,说不重要都不重要。在目前科研职业化、全球化的态势下,什么东西火、什么时候火、火多长时间,无论是一人还是一国都难以主导或预测。但是,在热门的研究领域竞争,比起做冷门的研究,更加容易获得发展(包括硬件、软件和人才)则是事实。因此,funding机构在这个问题上难免总是“跟红顶白”。从“软物质”这个概念刚刚普及那时,相信就有不少人冷眼相待。胶体界面化学,曾经是“夕阳”味很浓的领域,“软物质”概念的提出令其获得新生。然而在后来的“软物质”时代,这个领域也并没有发生什么范式层面转变,常识还是那些常识,难题还是那些难题。“软物质”这个名号带来的仅仅是期刊种类、文章数量和引用率的增加。在这个 publish or perish 的时代,一个火起来的研究热点往往都是这种情况。文章作者也说:I believe that the future of soft matter science is bright, though it is subject to the same uncertainties of funding that besets most of science today。

持续研究的重要性

我认为,作为研究者个人需要更加清醒。为一个长期存在的科学问题而持续研究,才是一个科研工作者职业生涯安身立命的长远考虑。这对于有志于做科研的研究生来说,意味着他必须把重点放在基础理论和基础技能的提高上。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简明扼要地概括了进行“软物质”研究的要求:

Research in soft matter, as in hard matter, can generally be divided into experiment, theory and simulation, and ideally students should be familiar with but not practitioners of all three. Theorists should know of different experimental techniques, from X-ray scattering to confocal microscopy to microrheology, and what information can be gained from them, just as experimentalist should have sufficient understanding of at least the rudiments of the theory underlying their experiments. Both theorists and experimentalists should have a sense of what information modern simulation can produce and where its limits are, just as simulators should be familiar enough with experiment and formal theory to know where their contributions will be the greatest.

一个从交叉性、即时性很强的研究组中成长起来的博士,假如他自己不注意加强基础理论和技能,在独立进行科研的起初,也许能受益于他所熟悉的领域仍然热门而吃几年老本。但当这个领域不再热门——说白了就是好做的都被做光了,他一来缺乏去啃剩下的硬骨头的理论素养,二来也缺乏提出新问题的理论积累,很容易被边缘化。当然,最简单的做法是每当这种时候,就再找一个热门的领域,五年一小换,十年一大换。这也确实是很多成功人士的经验,但恕我直言这也是中国出不了大师、诺奖的原因之一。任何研究方向,都不可能只有简单问题,而不存在几个难啃的硬骨头;一个科研工作者,到他退休的时候,虽说不一定要攀比奖项,但如果没啃下过几个硬骨头,如果都是在挑软杮子捏,如果没几篇别人很难绕过去的工作,那也无法获得自豪的满足感。总之,无论是从个人理想的实现,还是整个国家科研人才的培养来看,我们都需要支持啃硬骨头的项目和人员。

这种资助的由头不能还是诸如“XXX研究很热门”、“ESI显示文章数和引用数逐年上涨”、“是我国占领国际科研领导地位的重要机会”之类的“识时势者为英雄”式的说辞。“硬骨头”的特点就是相关文章数量和引用数连年不见明显增长,纯数字说明不了问题,只能从内行人的角度去论述具体科学问题的难点和在整个领域发展中的位置。难点问题也往往需要长时间的持续研究。

去年3月份 Nature 上一篇题为 Slow Science 的文章,介绍了几个研究时间特别长的实验。其中,流变学经典的 pitch drop experiment 榜上有名。早在1990年就有学者提倡 slow science(E. Garfield 1990)。2011年左右,德国还有学者搞了一个 Slow Science Manifesto(挺有当年《共产党宣言》的味道,也是在德国)。里面有一段话倒是很真确:

Science needs time to read, and time to fail. Science does not always know what it might be at right now. Science develops unsteadi­ly, with jerky moves and un­predict­able leaps forward—at the same time, however, it creeps about on a very slow time scale, for which there must be room and to which justice must be done.

然而,也有人提出,至少对于发展中国家,提倡 slow science 是不合时宜的。

对于一个有能力的研究人员,slow science 和 fast science 可能并不矛盾。他可以通过不断申请和完成其他项目,使得他所感兴趣的长期问题也能获得不间断的资金。但是对于研究单位而言,由于我们长期缺乏持续性的资助渠道,往往只能通过不断报建国家和地方各种研究中心、协同创新中心、重点实验室、基地、平台……挂各种牌子来搞钱。经常情况是一个班子,N块牌子;人还是那些人,也还是那些研究兴趣,但牌子越来越多。重重复复地报批送审论证考核,极大的分散了科研工作者的时间和精力。就我个人的了解,科研工作者的兴趣是很难去“统一规划”。一个人原来爱做什么,他无论进入哪个中心,哪个实验室,他仍然还爱作什么。就举“软物质”而言,它其实还是高分子、胶体、界面等研究的继续,难道原来我们没有高分子、胶体和界面的优秀研究团队和单位吗?进行这般那般的“重组”,原来的研究人员会因此根据“大局”去“优化”他们的研究方向吗?我看多数是原来做啥还做啥。这本来就是自然的科研生态的客观规律,没办法“大旗一挥”而改变。假如出了什么研究成果,往往都是由于相关研究人员坚持持续研究,而不是由于“产业结构的升级与优化”。拿发展产业那一套来发展基础研究,不靠谱。

怎样进入自己课题的研究

我之前弄过一个很长的,讲我查文献的方法。那是我刚进入博士研究生课题的时候,要进行课题背景的总结(相当于写review)的工作量而做的,而且也只适合当时的我的水平。最近一段时间带研究生做课题,从“前辈”的视角看,有了一些新的感受,希望总结一下。

从看“别人做啥”转变为思考“我做啥”

举个我完全外行的例子,就好像不踢球光看球的人,跟自己踢球的人,对足球的认识会很不一样。文献是只要你能进图书馆,获得全文权限,无论谁都能下载阅读的。不做光看,做个“业界观察员”,也许也可以研究得很精深,但是这样的人下结论做判断的时候是胆怯的,因为他唯一的依赖就是他从别处得来的信息,不经过一翻比较分析考证,不敢得出结论;或者说,他每下一个结论都会引经据典,说不好听就是让前人帮他分担责任。把“研究进展”了解再清楚,提不出自己的研究课题和目标,就无法进入正式的研究轨道。我发现,我看到的研究生,不能说不用功,文献都很认真地学习,但他们没有办法从一个学习的角色转换到做研究的角色上来,没有办法从“别人做什么”转换成“我做什么”。这不是说他们想到的题目不够前沿、重复性强这种问题——要只是这种问题,起码说明他们已经懂得去想“我做什么”了,只是由于基础理论或者知识面的限制想不出好的来而已。

具体地说,研究生们在阅读文献的时候经常面临着这种情况:他们查阅文献,一篇又一篇的paper,都从作者的角度介绍了业界的一个小问题,使得这篇论文的工作似乎很有必要;而同时随着这篇论文的发表,这个小问题也基本解决了,文末哪怕有点展望,那也是很虚的。这样的论文往往还算是比较优秀的论文,研究生优先选择阅读它们也应该,但是看得越多,越会觉得没啥可做。因为,哪怕你看再多的paper,不会有一篇paper的写法是,提出了一个问题然后它啥也不做留给来做实验解决的;现实肯定只能是论文帮你提一个问题,论文又帮你找到了答案。如果你除了依赖论文之外无法自己独立地提出科学问题,就无法独立地进行科研了。关键问题是如何从“别人做啥”的思维转换到“我做啥”,用稍微学术一点的语言讲就是,如何提出新的科学问题。

学习认知的规律:先建立粗略的整体图像再细化

所谓“有规律”,意思就是不是啥都能一蹴而就。首先,对抽象概念的理解,除了当场对这个概念的语言叙述进行逻辑上的主动理解之外,还需要一个长时间的,潜移默化的消化过程。这是学习的时间上的规律。第二,抽象的概念也需要通过它与其他概念的关系来一起理解,所以必须力图了解整个故事,而不是各个单独的概念。有时候,你一直不理解的A,会在你毫不知情地了解了B、C和D之后突然恍然大悟,这就是因为ABCD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第三,我们认识概念的时候,不能满足于字面上的规定,要长期努力地从所有提法和用法中自己提炼出定义来(又不能空想)。尤其是对于paper上出现的一些概念,paper上的临时定义往往带有很强的权宜性质,本来并非要提供一个过硬的定义语言;一些前沿的概念也不可能在哪个教科书上找到一条过硬的定义,不自己提炼不行,但脱离paper空想,搞“顾名思义”更不行。

例如所谓非各态历经转变(nonergodic transition),所谓动力学束缚(dynamic arrest)。nonergodic transition,是一种transition吗?transition是什么?专指相变(phase transition)呢?还是随便用一下这个词而已?若说是相变,又没有看到文章说在nonergodic transition附件有什么发散量呀。就算说是否平衡态的相变这个问题恰好是非晶转变的未解之迷,但用词总得先有定义啊?使用nonergodic和transition这种在物理语境里似有所指的词进行组合,既好像有一点规定性,又不知道规定啥,令人困惑!

如果我在这里介绍nonergodic transition,可以把上述的问题讲清楚。但这类用词在很普遍,光从文献上看好像用得很随便。确实,很多时候,物理学家在写paper的时候会在introduction部分大胆地建立一些故事框架,然后抽取一些已报道的实验和理论结果充实这个框架的基础,以便给本论文的工作留一个非填不可的小坑。这种故事框架的建立,说低了就是编故事;说高了,也是这些个作者的学术思想的体现。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作者的用词往往很“写意”,潇洒泼墨,力图在廖廖几笔之内渲染出作者想要传达的物理图像。我们既要利用论文的introduction去理顺研究历史(学术观点史),又要防止落入到这种“写意”手法的“陷阱”中去。如果你事先知道了大部分二、三流物理学家们的这种习惯(二、三流物理学家是非常优秀的意思。一流是指爱因斯坦),剩下的事情就是跳出字面上的词义,只去接受作者想要传达的物理图象。先保证物理图像在“写意”的层面上没有大错,再通过长期的反复接触,慢慢自己“工笔”“白描”出来。如果一开始就死抓字眼,只会发现不同论文都在互刮巴掌,看不出整个研究方向合作进步的那个主流。相反,如果我们在脑中建立了一个物理图像,而且是与业界主要研究者脑中当前的物理图像比较相近的话,我们才会跟所有其他同行同时看到这个图像的空白之处和自相矛盾之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要选择一处作为自己的工作。剩下的问题就只是够不够前沿,难度是否适中之类的了。

尽快进行实验

这就是看球与踢球关系问题。对于刚进入实验室的研究生来说,完全没有亲自实验的经验,是无法以一个转换了的角色去阅读文献的。文献是看不完的,哪怕你只专注于一个小问题的文献总结,无限地做下去无非变成做科学史课题,没有什么止境可言。而一段期间的正式实验经历对阅读文献的影响很大。

可以说,实验代替了大部分你对“我做啥”这个问题的思考。当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进入实验,你必然是选用了实验室有的或者轻易买得起的材料、以及实验室具备的硬件设施进行你的实验。你已经把不适合在此实验室做的idea都排除了。你搞捣鼓的东西,先别管是不是重复,首先是你实验室能做的东西了。这比坐在宿舍里拍脑袋(或苦思冥想,一个意思)然后跑去向导师报告新idea的情况要成熟好多倍,需要的却往往是少得多的思考——动手就是。其次,你根据自己做实验的成败来做的决定,也是最明智的。不管全世界人做不做得出来,你因为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决定不做了,这是最值得庆幸的;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是你花了成倍的时间去拼那一个你实在做不出来的结果,耽误了毕业。不同人的动手能力和动手运气都不一样,要想趁早模清自己的“命”,选一条“生辰八字”配匹的实验体系/模型/方案之路,靠的也是早做实验,而不是坐着冥想。

实验得多了,你就会在感性认识上十分熟悉一个实验体系(或任何相应的具体研究对象)的“脾性”,对于同样研究这一体系的论文,你都已不再是从字面上理解,而是进行“案件重演”,脑中就好像你在做文章中描述的这个实验。这时,你阅读paper时的批判性就会很强。实验经验越丰富,这种批判性就会越强。就好像你已经很熟悉一个朋友,对于其他人对这个朋友的评价,你都可以进行鉴别。你会发现大多数paper,它的数据能说明的只是一个非常小的point,但却用大量的篇幅用于解释这个point的学术意义。如果你没有做实验的经历,你也许看再多这样的paper也不敢忽略这么大量的篇幅;哪怕忽潇洒地略了,也未必就因此看得到那个小point。而如果你很熟悉这个体系的各种实验,那你读别人的paper就真的跟电影电视上播的那样进行一个回到当时的案件重演,你能够很容易地发现一些不合理的问题或者线索,最终把一篇本来按照作者的框架和思路整理的论文抽丝剥茧成一个平实的学生实验记录,然后重新地逐条评估作者想要强调的每条结论的证据充分性。一篇论文的工作到底什么份量,你再也不用听从论文作者自己的吹嘘。你不再因为那个论文的作者觉得有趣而也觉得有趣,而是把所有别人论文的可参考性纳入到你本人的知识背景和学术兴趣中来。现在你也可以做那些论文作者做的事情了:基于别人的实验和理论建立你的故事。

补习基础理论

长期而言,从你看过的大量paper形成的物理图象,因为十分前沿,所以过于残缺。对于那些提出这些物理图象的人来说,他们早就有着一个十分丰满的大图像基础,这个前沿只是这个大图像的边边角角。而对于小研究生,它已经很用功看paper了,也做到以上的这些了,充其量脑子里也只有一个残缺的边角。这就好像我们要做一个拼图puzzle,大牛们的情况是拥用大部分的碎片,而且他们已经把大部分图贴好了,是骡子是马早知道了,就差个嘴巴鼻子眼的碎片。所以人家做研究非常心中有数,今天他加个鼻子,明天他加个尾(yi)巴,不管怎样总是前沿的带领者。而你的情况是手中只有几片,硬凑起来也只能看到半个嘴巴一边鼻子眼,别人说做骡你就做个马鼻子,别人说做马你就做个驴嘴巴,跟风还不讨好。你要做的,首先是搜集尽可能多的碎片,然后再拼起来。意思是说,你要补习教科书上的基础理论知识,把前沿问题跟已有共识的联系打通,至少知道大牛是因为看出了啥动物所以才给它加对角儿。

从前沿到教科书的联系资料包括综述性的文章,综述性的书(专著)和研究生教材。

例如,关于非晶转变的语言体系,主要是来自液体理论。这就是一个比较专门的知识。看本科考研层次《物理化学》的统计力学部分就太远了,看平衡态/非平衡态统计物理,也有点太泛。因此统计物理只需要翻一翻,熟悉一些表达方法,液体理论可以多看几眼。从液体理论到一篇最新的paper,又可能隔着几个长review。这些review值得认真地看。因为review是这些二、三流物理学家难得不做那种在PRL上的“泼墨写意”,愿意静下心来好好说话、说人话的文章。所有这些补习,都需要尽可能快速、大致和权宜,只需要帮助自己理解大家都在说啥,不需要像应付考试似的看。

要记笔记

很多人觉得记笔记就是为了日后查阅。事实上,不管什么内容,拿起笔写字,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过程。例如写日记,就是自己跟自己聊天。在学习的时候记笔记,也是一种自言自语的书面版。这都是一种协助自己认知的过程,在当下就产生效果。阅读文献的时候,哪怕你不像我在以前那个“阅读文献方法”中介绍的那样做成严密可查的笔记,哪怕是在草稿纸上记完扔掉,也都比纯粹眼巴巴愣看好得多。记笔记能抒发你对一个问题不解时的郁闷,例如我在前文就nonergodic transition这个概念“质问”了好几句,这搁当时我就是原话写在笔记里,不仅问号还加感叹号。如果你不记笔记,你看到一个不懂的词,郁闷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是把你的疑问记下来,你就变得非常具体,问出四五个问题来。这种思考也是有正面作用的。

请教专家

这一点很简单。有时,懂的人一句话解决你几个月不理解的概念。如果课题组有个大师兄、大博士后;即那种似乎没有他没看过的paper的那种存在,就一定不要只问他流变仪报错怎么办这种问题。有几种情况:一是你想试试自己有多牛,期望文献中遇到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再查文献解决。说白了,如果一个本来想自己搞清楚的概念“提前”被师兄三两句话说明白了,就会感到很不爽。但这将会是一个非常弯的弯路。我们读博士都有毕业年限。因此,一些长期的潜移默化的培养,应该在完成博士课题计划的同时进行,甚至在今后的科研道路上继续延伸,但不能放入博士课题计划之内!师兄水平也是有限的,师兄三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概念说明本身就不难理解,更不值得一个这么牛的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在上面。咱们做科研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没有巨人矮子的肩膀也比没有好,真想练脑子,找那个连师兄都不理解的来练不是更体现个人价值吗?这是第一种情况。第二种情况是,不懂的太多,天书,根本无从问起,于是拉倒了。这种情况也是可以提出来的啊,可能是文献的选择上有问题。提出来之后师兄可以根据你的基础背景选一些你看得懂的文献。

我感觉是否中国的学生,在长期应试教育下形成了一种友情观,自己人不整自己人,公开问学术问题怕对方难堪;为什么我说中国学生呢因为我在德国短短的一周感受是完全相反的——也正是受益于人家这种习惯,我才有机会显示我真实的水平,不然按照中国人的节奏头一周认识还停留在客客气气当中呢。讨论学术的时候非常正式,但中午吃饭照样嘻嘻哈哈,应该提倡这种风气。

关于提问我想多说几句,先谈谈我的一点个人经历。我成长在一个比较幸运的家庭,从我这一代来看,我是比较早接触计算机的。我最初接触计算机就特别的规矩——学编程。因为那是我爸找的技术兵给我当家教,从开机开始教的,技术兵教完开机,只能教我编程了。当时我5年级,理解y=y+x还是比较吃力。家教没有持续很久,但我对编程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要继续玩,必须得有人问啊!从那时开始,我就形成了一个打电话问人的德性。我拎起电话就打给原本不太熟的长辈,有些时期真的是天天晚上打。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我这熊孩子真烦!所幸这些长辈朋友们都倾囊相授。我从最简单的BASIC编程,到Windows 3.1的使用,到DIY装机,到Visual Basic的编程……直到我高中毕业,我全都靠问。DIY装机的问题,我还不知多少次搬着机箱到人家家里给人家看,然后再搬回来。这些人也确实是高人,我还记得早在Google没出来的年代,有个大哥哥已经告诉我“你遇到问题可以搜索嘛”,那是BBS内部的搜索功能,很多次他也是当场搜索解决问题的。

上了大学,我阅读教科书的能力增加了,由于知识体系的丰富,那种冷不防的问题也少了,于是很少再问人了。直到我博士导师招我的时候问我为什么要考他。我当时也不知道,答的可能都是场面话。现在回想起来,读他的博士当时就是为了有个人能给我抓着问。因为我在硕士最后的时间里,做了一点用高分子的公式拟合数据得到一些参数的动作,发现我特别喜欢这套动作。以当时的理解,我认为我需要搞高分子物理。但是翻开Polymer Physics字样的教材,我碰到很多问题没人可问。当时我还是只懂查书,通过网络学习的能力不强。我想,报考一个高分子物理的专家,我就可以一手指着书一手抓着他尽情地问了,就好像当年我学编程的时候一样。后来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挺吃惊的是这种熊孩儿的行为居然读博了照搬,也很庆幸我导师不仅不烦这一点,还有问必答。很多时候,一些通过充份查找文献也能够解决的问题,我直接问我导师一下,他直接给出答案,省去我大量的时间,特别是当这种问题无非就是个yes or no+简述理由,我导师往往信手拈来,想必也是业界一般都会清楚的,何必我再重头考证一遍呢?一定的考证是锻炼,可以自己有意识地尝试一下,但都考证就是浪费时间。现在我留在课题组里了,我想信我也能回答相当一部分问题了。

总之,从查阅他人的文献到进入自己的研究,并不是一个全方位同时“呯”一下完成的转变。正因为不是这样的,所以很多研究生找不到完成这个转变的时间点,往往一直就不转变。这就好像是MCT预测的玻璃化转变一样是个dynamic transition!

做科研是怎么样的?

做了班主任以来,我发现本科生年轻人对于“科学研究”这件事,既感兴趣又总是隔着一层纱。在如今的媒体环境里,他们往往尚未真正进入真实的科研实际,就先接受到各种不当的信息。

真正的科学研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枯燥的,或者说它的乐趣是非常深层次的(而不是肤浅的),所以本来就不是大部分人欢迎的事情;因此凡是能流行的(pop science),一定都是歪曲了的、挑选了的、顾左右而言他的,例如TBBT、果壳松鼠会等等。而新闻报道中的科学研究及科研工作者也是经过挑选的,结果不是圣人就是流氓,再要么就是奇葩傻子(例如那个博后老赖)。现在无形中公众心目中的(中国)科研圈子就是这个样子的。事实上,科学作为一种社会建制从十八、十九世纪那会儿到今天已经完全不同了。而我们的媒体工作者(文科生)所能回想的只有他们中学课本阅读材料里法拉第的故事、爱迪生的故事等等。他们歌颂的和揭露的角度和态度都源于此。现在我已经不再追究哪些是“不负责任的媒体”了,因为就“媒体”这个概念而言,到底是否包含这种责任和能力都未可知。

很多大学生都关注科普信息,这也是兴趣、专业和使命感使然,于是上知乎、果壳、百度百科、丁香园、生物360……原本我也只知道前面几个,可是当我出于对学生的关心而做了一次小调查之后,发现打着科普的旗号做的类似网站简直成千上万。这些网站都是谬论集中营,区别只在程度而已。哪怕是《中国科学报》做的中等深度报道(可在科学网阅读到的),十篇有八篇都糊涂。

哪怕只谈最客观、最朴素的信息:《XX科学家发现XXX》类的新闻,对本科生认识科研也毫无益处。这类新闻,跟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所面临的所有其他励志信息一样,往往只展示成功本身,不展示代价。我渐渐发现自己不得不变着法子跟年轻人讲同一个道理:不要光看到人家的成功,还要看到他成功的原因。哪怕是跟研究生也经常要讲,因为他们看了几篇PRL,就以为自己也做几个这种实验就可以发PRL——他没有深刻理解一件工作为什么能发PRL。这种对成功的跃跃欲试我是欢迎的,对成功的不求甚解是要不得的,只有前者没有后者那不叫受过高等教育。

这个PPT是临时决定,在班会上花个15~20分钟来介绍一下,全部都是最基本的信息,可以帮助本科生了解什么是“做科研”,如何决定和准备读研。哪怕是将来不读研的学生,毕竟进了高等学府混了四年,将来别人问起:做科研是怎样的?不能答得还好像个没学历的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