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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预测和人生预测

ResearchBlogging.orgRobinson, A. (2010). No crystal ball for natural disasters Nature, 463 (7278), 160-160 DOI: 10.1038/463160a

Megadisasters: The Science of Predicting the Next Catastrophe

Nature书评作者在评论这本书的时候,主要站在一个悲观的立场。他说:

Without an understandig of what happens underground, forecasting is inevitably hit-and-miss.

评论中还回顾了中国建国后地震预测的几件事情,选用了2008年北川地震的照片。但是据书评作者介绍,书的作者的态度是比较乐观的:

“At worst, earthquakes are part of a chaotic system, so long-term predictions will always fail,” notes Diacu. By contrast, he points out, short-term warnings do have a chance of success.

因此,书评作者认为:

Nonetheless, his keynote is a welcome balance between pessimism and optimism.

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平衡,听起来像是人生智慧多过像地震科学。其实,科学感到困难的地方,就是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交界之处。而对于未知世界,一向不由科学负责。要勉强对未知世界进行“预测”,不要说陷入“hit-and-miss”,求神拜佛鬼上身,花样多不胜数。打包票的人自然是神棍,而相信的人无非是求个心安。那些声称成功预测地震者,硬是把“hit-and-miss”说成必然,不就等于神棍么?就难怪这么多人民群众去声援了。

书评标题用到了crystalball这个词,大概也是指这个意思。

谋生与羞耻学术奖励与学术不端

关于羞耻

徐贲在《为什么德国忏悔,日本和中国不忏悔?》一文中曾经引用并批判过以下观点:

对这二者的不同,社会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 Benedict)曾提出民族文化差别的解释。她在《菊花与刀》一书中把德国和日本在悔罪问题上的差别归结为所谓基督教“罪过文化”和儒家“羞耻文化”的区别。她认为,“一个社会灌输绝对的道德标准并依靠个人良心(来运作),便是罪过文化。”但是,“在用羞耻作为惩罚手段的社会中,人们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但并无罪过感。”懊恼和罪过感不同,懊恼无须通过忏悔和救赎来缓解。对于一个只有羞耻感而无罪过感的人来说,“只要他所做的坏事‘不为人知’,他就不必为此烦恼。就他而言,忏悔只不过是自找麻烦。”〔注19〕按照本尼迪克特的说法,东方人做错了事,总是藏着掖着,不被人发觉就不主动承认,全然不受良心责备。

这是不受徐贲赞同的,

本尼迪克特对德、日思过观念的分析是一种很典型的社会人类学分类,它看似新鲜,但并不可取。它之所以不可取,在于它无法充分解释其观察对象,因为我们可以很容易找出许多与它不相符合的例外。有的德国人并不具有忏悔意识,而不少日本人,如那些千里迢迢到中国和朝鲜去道歉的,恰恰很具备忏悔意识。

尽管徐贲反对从这个分类方法来发析德、日思过观念,但并没有否定这一分类本身的合理性。我觉得这种分类恰恰可以解释许多其他问题,尤其是儒家“羞耻文化”之于中国人的问题。

关于谋生

似乎中国人心中的温饱线定得都特别的高。不然为什么很多其实已温已饱的中国人还活得像温饱线下似的呢?99%中国人都一脸的“谋生”样儿。

一般情况下温饱线等于安全线,但在中国,温饱线并不等于安全线。你温了饱了,但并不等于你安全了。太多的事情仍然在提醒着我们,活在中国很危险。同时,中国金字塔式的社会结构也告诉我们到底哪里安全——越上面越安全。因此,中国人的谋生,跟温饱无关。这金字塔的锥角不断扩大,陷入谋生泥潭的中国人比例就越大,竞争也越激烈。所有的中国人都要永恒地向上爬。

当这样的东西变成了人的本能、变成了人下意识的应对,那么就算在不那么必要向上爬的领域,中国人也会把它建设成非常必要的领域。不把它变成一个金字塔,中国人不习惯。

以上我所说的中国人,当然不是指全体中国人,而是指那些彻底拥抱中国社会,极其适应中国社会,生来就很中国人的中国人。这样的中国人当然是中国人中的99%,因此所有领域只要有x%的中国人,这个领域就有99x%的机会被改造成金字塔。例如中国的学术界。

所以为什么要引入海归甚至“外国人”并由它们当权。对此我举双手赞成。

李淼老师说过

我有时私下埋怨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功利,仔细一想,其实是教授研究员先功利了。事实确实是绝大多数将研究当成饭碗或谋求进身的手段,那么学生哪能不变本加厉?……

所以即使在博客上,经常看到很多人写我有一篇论文发表了,或我有一篇论文被拒了,或我得了什么奖了,或我有多少引用,却看不到Ta的学术介绍和思考。

——例如科学网的博客。

后来,考?在涧在讨论中说

本来任何一个国家学者的收入和地位事实上都不能和政客以及商人比,想通过学术谋取较大的政治利益和商业利益这条路实际上对于学者本人来说也是走偏了。……

其实这些人的生活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如果他们能把自己不知足的心态放在学术上,也许他们也能做出不错的成绩,可惜,他们如李老师所言在学术上的标准极低,在生活上的要求却极高。

怎么原本是在讲“谋生”的,后来又变成在讲“谋取较大的政治利益和商业利益”了呢?这不是因为聊着聊着聊开了离题了,这恰恰点题的很,原因就是本节开头讲的,在中国谋生指的远不止温饱,而只有获得了“较大的政治利益和商业利益”,人才会有一丝安全感。

诚然,无论如何——正如考?在涧所言——抱着这个目的走学术之路还真是走错了。但如果把上述所说的纳入考虑,那就等于说学术之路与谋生无缘、与获得生存的安全感无缘。学术之路就是一条注定永远受到生存的威胁的一条路。而那些专心走学术之路的中国人,岂不等同于亡命之徒?为什么当今中国走学术之路的人远高于一般人群中亡命之徒的比例呢?难道中国人都这么不善算计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景冈山大学职员伪造论文数据案的热度已经过了。王鸿飞曾经给过Nature上的新闻链接,现在那里已经有很多人回复。另外,在The Scientist网站的论坛上也有网友评论

这件事情说明了,之所以明明学术之路是一条危险的路还这么多人去走的原因无非是:面对一群永恒处于谋生焦虑之中的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尤其是在像井冈山大学这种前途不太好的地方。

是有人先把科研这强国必经之路逼成了一条危危乎的、没有护栏没有路标还随时塌方的路,重要的是先把人们逼成了一堆再温再饱也极度缺乏生存安全感的人,然后才不得已要征勇夫去过这条路,而且除重赏之外别无他法。这就是中国不仅仅是学术界而且是所有领域的困窘之处。

反过来说,要改善学术界的风气,可以随便做好以上两点的任意一点——当然,两点都做好善莫大焉:一是要让学术之路变成一条安全而平淡的路。,或者二是要让所有人只要达到温饱线,就真正安全,这包括所有与温饱没关的事情如医疗、住房、养老等。如果后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那对不起——你就先做到前者:安全而平淡的路。安全到走这条路的人可以忘记谋生,但平淡到不满于基本生存的人不屑一顾之路。安全到让人忘记谋生,其实是一种非常慷慨的机制,你的生活水平要能够保持平稳,就必须不因买房而变成房奴,不因自身和父母疾病、子女教育而散尽家财。这在当前的房价、医疗和教育体系下就等同于一笔高昂的补贴;同时,平淡到不满于基本生存的人不屑一顾,是指在这里除了能满足以上基本住房、医疗和教育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名利可求。文章发多发少一个样,发与不发一个样。经费也是拿与不拿一个样。我导师讲,在国外的确有很多教授,到了tenure之后就啥也不干混退休的。这是学术自由的另一面,你想人家给你学术上的自由,你就要容忍你身边有人滥用这样的自由;你要人家加强评价和激励,你就要接受对你一视同仁的评价和激励。不想被激励成勇夫?那只好与南郭先生同乐了。

很多人说是评价标准有问题,不应该以这个作为标准,而要以那个作为标准。但是如果你不喜欢勇夫,你要做的是停止重赏,而不是改换悬赏项目。

与重赏相对应的,就是重罚。越是重赏

某校只招境外博士事件令人浮现什么?

所谓的“某985高校2010年招聘计划只考虑境外博士”的新闻,都不知道是不是假新闻。现在连到底是哪所高校都不知道,就好多人发出联想了。科学网的杨志鹏听到这一消息,联想到的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件事。而我联想到的是什么呢?是电影《辛德勒名单》里的一个情节:O. Schindler要带着他招聘的一堆犹太人迁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在火车月台上面,纳粹的德国军人要一个个地检查这些犹太人。如果发现任何一个不可能有生产劳动能力的人,就要拉出来,以打击以招聘工人为名,保护犹态人为实的行为。有好几次,军人抓到一些老人或者残疾人士,都被Schindler以某种理由留了下来,说他们负责某项听起来倒很合理的工作。直到当军人抓到一堆小孩儿,以为Schindler这下没话说,正准备要带走的时候,Schindler又栏住了。军人大喊:难道一堆小屁孩儿还能干什么活么?Schindler毫不慌张,把军人的枪口掰过来,发狠地反问:请问你的手指能够伸得进这个孔里面搞清洁吗?能吗?!

这个事例好像跟境外博士这件事是恰好相反的。军人代表的是对一群人的法西斯,Shindler这一反问是对法西斯的抗争。而如果“只考虑境外博士”事件等同于“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事件的话,那这也就相当于该校对境外博士的某种法西斯了——对境内博士的绝育和清洗。在这种情况下,类似“境内博士能吗?能吗?”的反问,反而成为了法西斯的辩护。这是我觉得非常有趣的事情:某一种反问,可以法西斯,也可以反法西斯。难道中间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想深一层,之所以出现这种有趣的现象,只是因为这类反问根本同“主义”无关,完全是纯粹的、平实的常理。无论如何,确确实实只有小孩的手指能伸进枪孔里擦灰。这种事实真是再法西斯也没办法回驳的,除非对方撕破脸皮完全懒得废话恣意开杀了。所以当Schindler发出这种反问的时候,原本人是被电影情节带入的那种二战片的历史沉重感的,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嗯?怎么回事儿?”——历史感突然消失了。本来在那种扭曲的年代,若有反抗也只能是另一种扭曲,恰恰是这点让人看电影抑郁的。但是这句颇具亘古不变感的常识性反问,让人暂时醒过来了,自打一个耳光,看看周围——噢,该晾衣服了……

就是说,你愤怒不起来了。

如果,境内博士和境外博士的区别,与“小孩手指擦枪孔”这事儿类似,那咱就算再反感“华人与狗”论,也没法儿投入,没法儿愤怒。境外博士作为一类群体自然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天然”的什么优势。但境内博士倒很可能具备某种“先天缺乏”的“天然”的劣势。恰恰是因为在“境外博士”这件事中,与“小孩擦枪”之优势的天然性等同的,不是某种优势,而是某种劣势,才导致两件事情景况相反而相映成趣。

因此,很简单:如果你不觉得某校只招境外博士很令人愤怒,如果你觉得愤怒不起来,那无非是因为你同意境内博士有某种天然劣势。那些愤怒的,都是不同意这点的。

我是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