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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研究与神创论信仰:Henri Devaux

这两天在查阅关于蛋白质分子在液液界面吸附的历史文献。关于最早做这个实验的人,很多文献都指向了Henri Devaux,界面物理化学的先驱。

一、Devaux研究单分子膜

Devaux原本是植物学家,但是后来对当时主要由物理学家关心的表面科学产生了兴趣,并做了重要的工作。但他同时也是个虔诚的福音派基督徒。

我想查阅的是他在1903年发表的第一篇关于清蛋白界面吸附的工作,但是这个工作发表的地方现在网上已经找不到了,甚至找不到这个期刊的介绍。我能找到的只有他在1931年对自己在表面科学方面的研分工作的总结,发表在Journal de Physique et Le Radium上[1]。由于是法语文献,我只把大标题小标题、图题、摘要和结论等部分用谷歌翻译DeepL翻译粗略读了一下。我发现他在最后总结里阐述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与荣誉主的关系。

在此我补充一些背景知识。Devaux在这篇1931年的论文里报道的是表面活性剂分子在液体表面成形成单分子膜的实验。他特别研究了这种单分子膜的力学响应,发同这类单分子膜也可以显示出液体或固体的特征。因此这也可以视为界面流变学的开山之作。这种表面化学实验可以在厨房做,例如其中一个在这篇论文里报道了的实验:你在水面上撒上一层胡椒粉,然后滴一滴风油精,你会看到原本分散在水表面的胡椒粉突然被这滴风油精推开,形成一个空白的圆形区域。

在总结完一切现象之后,Devaux在论文中感叹道:

原文:Qu’on les examine dans le monde inanimé ou dans les êtres vivants, ces lames nous montrent un ensemble merveilleux et insoupçonné encore il y a quelques années. La mise en surface se révèle comme une mise en action d’énergies qui arrangent partout les molécules et les forces moléculaires, avec une précision et une ampleur qui nous rempliraient d’étonnement si nous pouvions les distinguer. L’aspect d’un millimètre carré d’une lame monomoléculaire de cire, avec ses 1 000 milliards de molécules, mieux rangées que la plus splendide mosaïque, ou celui d’un fragment de membrane nucléoplasmique dans une cellule végétale ou animale, avec son activité prodigieuse, nous saisirait d’admiration.

“Qui a créé ces choses et qui dispose en ordre leur armée ?….” pourrions-nous dire en paraphrasant un Prophète qui parlait des étoiles (Esaïe, 40, 26). Mais une telle question dépasse ce que peut dire la Science humaine [la science faite par les hommes]. Le moindre atome de matière, comme la moindre cellule vivante est et restera toujours un mystère ; nous devons nous prosterner devant la souveraine Puissance qui a créé les mondes, les molécules et les êtres vivants.

DeepL翻译(我作了修改):无论我们是在无机的世界中还是在有机体中研究它们,这些单分子层都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奇妙的、却直到几年前才被发现的整体:液体的表面显示出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处处安排着分子和它们之间的作用力,其精确性和规模——如果我们进行分析——会使我们充满惊奇。一平方毫米的单分子蜡片,有一万亿个分子,却排列得比最华丽的马赛克、或者植物或动物细胞的一块核膜还要好,再加上其惊人的活性,都让我们赞叹不已。

“你们向上举目,看谁创造这万象,按数目领出,他一一称其名。……”我们可以套用一位谈到星星的先知的话来发问(《以赛亚书》,40:26)。但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人类科学[人造科学]的范围。最小的物质原子,就像最小的活细胞一样,现在和将来都是一个谜;我们必须在创造世界、分子和生命体的主宰力量面前跪下。

p. 268, H.E. Devaux. Les lames très minces et leurs propriétés physiques. J. Phys. Radium, 1931, 2 (8)

二、Le Roux研究Devaux

Devaux的思想确实引起了学者的注意。我找到一篇相关的论文专门探讨了Devaux在思想中是如何统一宗教与科学的[2],作者是Benjamin Le Roux,研究领域是20世纪的表面科学史。以下的内容主要参考了这篇以Devaux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史论文。

Devaux留下了大量的书信和实验记录,在这些资料里Devaux更加自由地透露了他对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的认识。Devaux生在一个虔诚的新教家庭,并从小延续了相的宗教信仰。但是父亲的去世削弱了他的信仰。学习和从事生物学研究的他明白了所有的有机生物一旦死亡就会腐烂,他的父亲也不例外。但是在他参加了一个美国福音派基督徒会议之后,重新恢复了信仰。从他会后的感想中可以看到“您必须先相信才能理解”的认识。这使得他在生物学研究当中原本造成信仰削弱的一些困惑反而成了他更坚定信仰基础。这也同时使他更勤奋地进行研究工作。因为只要他坚定了信仰,那么他的科学研究最终将导致对信仰的更深刻理解。

Devaux在1903年发表的界面科学先驱工作,在他本人的理解完全是受主的启示和恩典,不是偶然发现。因此他才要发表,以便使更多的人看到主的全能。为什么他这么在乎这一研究呢?因为两亲分子在界面的自组织是导向理解生命现象的一扇门(哪怕从纯科学视角来看)。因为这种现象至少说明,无机世界并不总是自发导向混乱,有时竟也能自发导向有序。如此大量的分子,每一个都不例外地排成有序结构,这是很吸引人的。

Devaux这篇1931年的论文,恰好成了Le Roux的重点研究对象,花了专门的一节来讨论。像Devaux这样在自然科学论文里直接荣誉主,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在J. de Phys.这个期刊里。在Devaux发表时候J. de Phys. Radium的编辑是朗之万(Paul Langevin)。他当时刚刚建立了Union Rationaliste(暂译为“理性主义者联盟”)。按照其法语的Wikipedia词条介绍,

原文:Elle lutte contre les différentes formes de dogmatisme ainsi que contre le recours au surnaturel, et promeut une éducation laïque et républicaine.

DeepL:它反对各种形式的教条主义以及对超自然现象的追捧,并提倡世俗和共和的教育。

Wikipedia

因此,这个组织的宗旨是与神创论相悖的,也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朗之万本人的思想。Le Roux还检索了同一个期刊在1918到1939的所有论文中与宗教有关的词汇,发现只有Devaux的这篇使用。一个反对神创论的期刊编辑,竟然允许了包含宣扬神创论文字的论文得以不加修改地发表,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Le Roux从Devaux留下的资料分析说明,后者在“地球年龄”和“进化论”这两个主要议题上的取向。简单地说,Devaux通过当时最新的生物学考古和遗传学知识分析,认为圣经里关于神创造世界的七天,并非现在认为的一天24小时,而很可能所谓的一天实际上对应着上千年,也就是说它是一日千年论者(Day-Age creationist),不支持年轻地球论。但是同样的知识让他坚定认为物种的不变性,反对进化论。

更详细的可见Le Roux论文的结论(谷歌翻译):

Devaux所做的研究倾向于表明,在20世纪初,对上帝的信仰,即使表现出来,也不一定是科学事业的制度或概念障碍。因此,尽管公开宣讲了宗教话语,并且在福音派基督教徒联盟内部做出了积极承诺,但 Devaux 能够在其原始学科——生理学——以及其他领域(例如分子物理学)中作出贡献。然而,他作为科学家的方法以其力图与信仰和解的辩护为特征的。在他那里,信仰是一切的源泉,甚至似乎是日常科学研究工作的动力。无论是在发现还是在辩护的背景下,Devaux都为宗教事实留下了空间。

他是一日千年论的支持者,同时拒绝任何形式的进化。因此,他的神创论思想显然受到对圣经的坚定信仰的影响,但似乎也建立在遗传学,地质学和分子物理学的先进科学知识之上。尽管我们不应用当前科学认识水平去分析当年的科学研究者的思想——这无疑会使我们陷入对历史学家来说危险的回顾性幻想中——但是不可否认的是,Devaux的信仰形成了一个限制性的框架,他无法超越这个框架。

在法国,Devaux同时是表面物理化学和“正统福音派”的领导者。在不改变我们对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的观念的前提下,他的生活倾向于表明,谈论二十世纪时,当下经典的“对立”或“排斥”话语可能是过于简单的描述。在1930年,保罗·朗之万(Paul Langevin)作为一位最热衷于理性和世俗主义的捍卫者,在他编辑的科学杂志上容忍了一项宗教言论,留出了空间让著名科学家自由表达观点。这一事实在此提及并无任何规范性暗示。

在Devaux的实验室笔记本中,我们发现在他一生的思想当中宗教和科学之间经常对话。除了了解这种辩证关系在那个年代是否受欢迎之外,这种形式的存在以及它作为一种表达的方式也值得科学史学者关注。

Devaux的论文[1]中展示的一个小实验:小船尾部粘了一小块樟脑,推动小船在水面上游行。1890年,瑞利利用这一现象估算了分子直径[3]。瑞利在水上滴油,直至小船不再运动,并视此刻为油分子完整铺满水面。根据所滴加的油体积与水面面积,瑞利估计了分子的直径约为1.63 nm。这种实验方法在后来的20多年里没有大的改变,被包括Devaux在内的后续研究者重复。

References

  1. H. Devaux, "Les lames très minces et leurs propriétés physiques", Journal de Physique et le Radium, vol. 2, pp. 237-272, 1931. http://dx.doi.org/10.1051/jphysrad:0193100208023700
  2. "IV. Measurements of the amount of oil necessary iu order to check the motions of camphor upon water",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vol. 47, pp. 364-367, 1890. http://dx.doi.org/10.1098/rspl.1889.0099

书和作者

我是最近才知道这本书Fluid Mechanics for Chemical Engineers及其作者James O Wilkes(链接12),是个非常老的老头儿了。这本教科书也被低估了。在Amazon.com上,唯一一个比较长的书评很不公道。或者说,也许美国的学生被美国教科书宠坏了。作者是在写书的人之中真正专长于教学的。一般高年级本科或者研究生水平的教科书,只需做到内容正确、逻辑流畅和严密自洽,就能很好地满足自学者的需求。如果还有点作者对这个学科意图和旨趣的理解,并体现在独特的叙事上,那就甚至可以说具备欣赏价值了。但是,尊循学生学习规律去设计递进(例如特别是在推导技巧培养上),则往往是本科低年级教科书才讲究的事,却在这本书里表现得很突出。读这本书你会想象到作者搞了很多年课堂教学。他不仅能为其内容的严密自洽负责,还特别清楚他的内容在学习者那里所产生的效应并很好地去管理这种效应。后者的这种管理能力是很多学术水平很高但不搞教学的研究者所缺乏的。

作者年龄够老,且愿意在书里分享很多趣闻,这也进一步使得这本书读起来更像课堂。例如,在推导锥板之间的流体时作者就透露了Weissenberg跟他讲过的一件事:

Professor Weissenberg once related to the author that he (Prof. W.) was attending an instrument trad show in London. There, the rheogoniometer was being demonstrated by a young salesman who was unaware of Prof. W’s identity. Upon inquiring how the instrument worked, the salesman replied: “I’m sorry, sir, but it’s quite complicated, and I don’t think you will be able to understand it.”

p. 296

作者是个兴趣广泛的人。他还拿过管风琴学位,写过管风琴的书。2015年,他完成了祖父手稿《汉普郡的地名》和《怀特岛》的编辑工作,并将其作为一本624页的精装书出版,其中包括200幅插图,其中许多都是彩色的。

我对香港问题的一些分析

我觉得有几样东西香港人很难接受。

1. 执政合法性来源
中共的理论是拿有效性当成合法性的。你看,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国家富强,那我执政就自然是合法。内地很多人buy这个观点的。你会经常听到类似这种评价说东南亚很多国家民主选举乱糟糟,国家穷贫富差距大还停滞不前。这就是拿有效性当合法性的一种思维。地球上相当于有五分一人就是这种观点的。现在还向非洲推销。但是“没有更换的机会”这一点我想很难推销得出去。

2. 迟迟不公开讨论反思文革和六四
这两件事应该是香港人感到最恐怖的事,却一直得不到抒解,反而还盛行了伤痕文学。

3. 欲言又止、语焉不详的行政语言
内地人特别是天天看新闻联播的人早能习惯,一段官话可以读出很多信息。相比之下香港行政是使用法律语言。为什么特首关于修例进程用了这么多相同意义的词语去形容,就是不使用“撤回”,就是因为“撤回”有明确的意义。而按照内地的人习惯的政治期待则会觉得,已经说了这么多次“停止”了,就应该认为政府听到了,可以暂停游行活动,“观其言听其行”。因为就算说了“撤回”,也可以懒政不执行的。


特首为什么不撤回修例决定?

撤回需要一个理由。就算说是因为顺应民意,那也要讲清楚市民为什么整体上不同意修例。市民为什么不同意呢?最大的原因(甚至是唯一的原因)是不信任内地的司法公正性。如果特首撤回,至少说明她本人觉得这一不信任是有道理的,等于代表香港官方表达对内地司法公正的不信任了。我想目前我们不存在允许这种表示的政治空间。

目前香港市民最大的共识,一是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二是撤回修例。如果我上面的揣测是对的,那么第二条是基本不可能得到满足的。这不是说特区政府真的还对将来修例抱有期望——我相信特首永远不会再提这个事情了——但是她却无法使用“撤回”这一字眼,因为这个政治后果更严重。如果香港市民要为“撤回”这个词而抗争,政治上相当于要向中央传达他们对内地司法公正的差评。如此烫手的“请愿书”岂是区区特区政府能收得下的?


“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为何也迟迟不答应?

我觉得唯有“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这条是有机会达成的抗争目标。至少我想象不到这一条有什么政治敏感之处。但就算这条也似乎阻力很大。我善意地分析,可能是因为当前特区政府不敢得罪警察队伍。可能搁平时还能严格管治警察,目前的形势反而要依赖警察士气。只要激烈的示威一日还再发生,政府就一时还需要依赖警察。从电视新闻上看到,抗争现场双方都很辛苦,双方都有情绪。假设存在如下交易:政府立即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但是其他所有诉求维持原状,然后所有市民立即停止未经允许的游行。我想形势可能可以向良性循环的方向发展。但是“囚徒困境”的道理告诉我们,这么好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在未来预期激进示威只会继续发生的情况下,特区政府如果中途“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我想不仅地铁罢工,警队也会罢工了,后果不堪设想。


以外交部发言人为代表的内地媒体为什么总是谴责外国势力?

我觉得原因不是单一的。其中一个最不敏感的原因是因为一国两制。除了外国势力、港独分子之外,在一国两制原则下,外交部还有什么可以谴责呢?其次,外交部例行记者会是一种宣传工作。宣传者希望宣传对象听到什么,就会讲什么。我还是从善意的角度分析,只提“外国势力”和“港独分子”,是避免加深内地与香港两地人矛盾。前文已经提到,“反修例”就是香港人对内地司法公正的不信任。内地人当然未必100%信任,但是普遍持“有效管治”理念。如果沿着“反修例”的话题再延伸,就无非是香港人对政制的要求远远先进于内地。早的不说,就香港回归以来,内地人对政制的评价是连续提高的。就算承认政治文明仍然落后于香港及西方国家的内地人,也对未来会继续改善充满乐观。香港在这些方面都是完全相反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每当香港人与内地人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内地人会产生“你们已经比我们好这么多了还不满足”、“你们在政制上歧视我们,我们既不接受也没办法”。因此,内地官媒自从香港政改提上日程之后,对香港的纷争都不作仔细宣传(当然,挡不住网络交流甚欢),尤其避免两地政制比较的话题,只提“外国势力”之类。在“大湾区”等大局考虑之下,内地与香港人互相仇视一定不是官方欢迎的事。


最后转载一个长文,原文好像已经被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