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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的优越感是怎么形成的?

香港人的针对大陆人的优越感基础是分阶段的形成的复杂体系。由早到晚,主要由以下几个因素构成。

最早的事实基础,是同一时期香港历史和大陆历史的交集。在大陆处于“左”的狂热年代,香港发生过类似前几年的那种“乱港分子”运动。按照阶级史观,那批“乱港分子”是“进步”的,受害者和镇压方则是“反动”的。我们的历史书写者兴许会解读为:“虽然这场运动失败了,但是促使殖民政府重视香港本土华人的有效管治,发起了一系列改良,适应了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使香港社会暂时进入了一个发展期”。但是在香港本土的历史书写,认为这批人就是乱港分子。就算他们被压下去了,但是所造成的社会创伤和教训是不容忘却的。它提醒香港人警惕从大陆渗透过来的“左”的狂热,揭起了研究和批判大陆的路线的热潮,比如很多伤痕文学的流行。这种因素给香港人贡献了一层对大陆人的道义上的、乃至意识形态上的优越感。这种因素在1989年又加深了一层,但这估计可以归类为“境外媒体污名化”的结果了,因为事实本身如何是值得另说的。这种意识形态优越感跟香港人亲不亲英没有直接关系,而是直接来自大陆对香港的影响。

当然上世纪60年代,工人运动和学生运动在全球各资本主义国家国内都是普遍的现象。说香港产生这些运动就是因为大陆的影响也不准确,因为这些左派不是从大陆来的,只能说它的意识形态的大本营是大陆。而且,在这些资本主义国家中,各自对自己60年代的这些运动的历史书写都是比较平衡的,既肯定了它们对社会改良的刺激作用,又会反思暴力的伤害。

后来香港进入“经济起飞”的年代。庸俗的“看不起穷亲戚”的优越感,实是人之常情,所以得以流行起来。后来的大陆人“带小孩公共场所小便”“过马路冲红灯”“不排队”这类歧视,也可以归类为“穷亲戚”因素,因为按照“仓亶实而知礼节”,这些属于等人们有钱了自动会变得文明的因素。当时的一些善意的香港人自己也是这么期盼的。而且有很多当时的香港人在大陆还有不少具体而言的穷亲戚,所以他们会给内地家乡捐钱捐学校,主要都是基于“乡情”,所以捐的都是自己老家的。内地也很接受这种落差,校园歌手艾敬有一首歌叫《我的1997》代表着当时内地人对香港这种先进的朦胧而坚定的承认。而香港这边,《表姐,你好嘢!》这个电影,是属于非常善意的例子了。有趣的是,内地公安有特异功能这个梗,是香港电影常用的梗,不知道是不是当时钱学森在内地主张过一阵子,香港人听内地人讲得比较多造成的。

国安法落地之后,我发现香港人之中,除了上述两类优越感之外,还有一种有生命力的优越感,是与意识形态和经济发展阶段无关的社会文化上的。这也是由于近几年,我国的发展说明了,大陆的有些文化,是不会因为经济越来越发达而必然与西方趋同的。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沮丧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首先就是经济水平上的差异已经很小了,所以“穷亲戚”变成了“强国人”。其次,能归类为意识形态冲突的,在今天都不得不解读为“媒体歪曲”、“历史教育出了问题”,反正也归类为前文说过的第一种因素了,随着国安法落地、去殖民地化和身份认同感教育,也会转化掉。剩下的一些就是那些,随着大陆经济发展未见改变,反而愈演愈烈,俨然“中国特色发展路径”的文化或做法,是香港人不接受的。我很难具体地举出,到底哪些属于这种因素,但暂时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低人权优势。一种对996的、不强调work-life balance的、内卷的、不尊重个人的、小镇做题死记硬背的、封建家长式的(中央vs地方、给香港输水输电香港要感恩的“孝”文化)、明规则+潜规则的乃至出尔反尔的、低效、口号、运动、形式主义的、文化审查的、通过撒钱弥补落后的文化影响力的综合反感。而香港恰好在这些特点的反面形成了本土特色(996除外吧)。这些据我观察是就算去香港殖民化了,经济落后大陆了,穷人(港灿)比大陆多了之后,仍有生命力的优越感来源,因为眼见的未来,这些大陆文化的消失要以大陆经济发展的停滞乃至倒退为代价。这部分优越感,只会随着大陆经济的发展而加强。

当然,香港人今天看到的大陆,仍然跟我们所知道的是不一样的。香港媒体有强烈的本土倾向。针对本土的社会问题,他们的报道总是以乐观收尾。《铿锵集》深挖香港本土社会问题,跟《焦点访谈》深挖全国各处社会问题是一样的,都是等这个社会问题有一些正面的动作——无论是NGO团体的出现还是政府的一些政策的出台——之后,再搞,以便报道的末尾能抛出来,给人一种乐观的、对社会有信心的基调。但《铿锵集》《新闻透视》或《星期日档案》对内地问题的报道就没这么多余的善意了,这就好像央视的《环球视线》或者《国际观察》似的了。这种倾向的背后根源是深远的。我只能说一种情感:一个爱国的新闻媒体,当然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报道让国家更好。报道国家的社会问题,就决不能产生让人民恨国的效果。香港的新闻媒体只是把“国”换成了“港”之后的做法,情感上则是相通的。

我还是希望,当下的两地人视对岸的人为人际交往意义上的“好人”,而不要视为“坏人”。这是应该能在这一代人之内解决的。尽量记得对方的善,而搁置对方的恶。比如,我们多想想香港人在内地在洪灾、地震时的捐款;而香港人则能否试图把内地红十字会归类为“一小撮”内地人?因为内地报道已经只集中在郭美美一个人上了。

“命题作文”的思维模式

我发现有一种有中国特色的思维模式。很多“国人味儿”特别浓的言论,其实都来自这种思维模式。

比如,有人问,你最喜欢的物理学家是谁?大家纷纷回答,有回答费曼的,有回答爱因斯坦的,也有很多人根据自己的研究领域举出了一些专门的人。

这时,张三就来了一句:看了所有答案,没有一人提到中国人的,多可悲啊!数千年的文明古国,没有一个值得喜欢的物理学家吗?

这还没涉及到我所说的“命题作文”思维。

我说的这种思维出现的场景是,假设我们反驳一句:“有没有值得喜欢的物理学家,跟数千年的文明古国有啥关系?”并且心里十分自信,这根本没有关系。这时张三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官话套话,以中国特色的方式“论证”,我们伟大的祖国,有数千年智慧的积累,……等等。

值得关心的不是这些言论本身的荒谬性,而是这种模式的普遍性,以及之所以普遍的原因。因为我发现,懂这么说话的人,相当一部分并不是简单的鹦鹉学舌;他们是能够很灵活地“举一反三”地应用的。这一定是来自于某种思维模式。

有人会说,这种“胡扯自由”来自我们缺少“说理教育”。关于这一点,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经引用过,这里再次引用:

说国人缺乏理性思维,多形象思维,主要是从小养成的思维习惯。小学生从写作文开始就接受了非理性的逻辑思维:凡事只要能够举出一个例子,似乎就能够说明一个普遍存在的道理,而不管这个道理的普遍性、完备性与纯粹性是否存在。比如,中学作文课上一写论述“人言可畏”的话题,我们就会举出阮玲玉等人遭遇流言蜚语的悲剧作为例证;一写议论“人言不可畏”的文章,我们就会举出富尔顿、爱迪生、爱因斯坦等人不畏人言、坚持不懈、取得成功的事情作为例证,然后把从这些个案得到的结论不假思索地扩展到整个社会,得出了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的结论。大家在生活中感受到,一件事好像怎么说都是有道理的,这或许就是我们文化的特点。

学生到了本科、研究生阶段,乃至于当今一部分教授还是继续了这种思维模式,论证问题时没有注意到所讨论问题的逻辑起点、前提基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等问题,盲目找资料论证,其实就是想运用不完全归纳法得出完全的结论。例如,在讨论价格改革时,不去界定自己所研究的价格是狭义还是广义价格,就开始了论述。又如,在探讨亚当·斯密自由放任主张时,忽视了这个主张产生效果的前提。这种现象在国内出版的一些著作中屡见不鲜,有人快速地把一本书写完了,但没有界定清楚自己研究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还有的人采用循环论证方式说明问题,真是可怜。可以说,当前内地的学术界多的是一些鸡毛蒜皮式的典故式论证,少的是前后一致的严谨理性论证。

但更深的问题是,脱离了说理逻辑之后,“国人式”的说话就是完全毫无章法的吗?显然,我们并不是什么都能说——远远不是。那么如果说有另一种章法,那它是怎样的?

以前的文章也有一段话可以回答:

中国人是对人不对事的。人好,说的话就对;人差劲,说同样的话就不对了。因为中国人没有那个脑筋光从一句话本身来判断?还是中国人太懂得联系关于人的信息来做判断?还是因为在中国人社会,人的因素确实比事的因素重要一百倍?因为反正“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在中国人社会生存需且只需搞清楚君臣关系,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一个不那么偏激的,或因此更普适的版本就是,国人式的思维模式是“命题作文”的思维模式。“因人而异”可以宽化为“因题而异”。不能直接质疑不准被质疑的人,则可以宽化为不能直接质疑既命之题,就好像考试时的命题作文那样。因此,无论本身多荒谬的命题,被命了之后,都要挖空心思地去为它找补回来。

这样的思维是自古就有的。这样的思维才是真正的“几千年文明古国智慧”。我们发展了这样的一个巨型的语库。许多人平时喜欢说的“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就是自豪于这个语库在面临任何一种命题时的“万能性”。

科举制(从唐朝开始至今)可能是使这种思维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发射其光辉的重要因素(“重要因素”一词就来自这个语库)。今天有一个新词形容科举制的平均产物,叫做题家。

从Nature杂志关于俄罗斯的科学研究的报道所想到的

Nature杂志自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以来报道过多次俄罗斯的科学研究政策,口吻都是十分敌视的。

如果尽可能无视这种敌视视角下的叙事,仅提出这些报道中的事实部分,或者跟俄罗斯无关的其他评论,倒是可以看到一个与西方关系剑拔弩张的国家,其科学家群体的心情。由于这种紧张的国际关系,俄罗斯国内对国际交流活动也收紧了,各种“外部机构”被关闭,一般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也被审查,例如一般认为科学研究很难脱离国际交流,连论文发表在国际期刊之前也要先被审查。

当然,我们很清楚西方媒体的伎俩。它们抓到的这些负面事件,也许只是俄罗斯国内的次要、偶发现象。这些错误的政策范围多大,是否被迅纠正,是不会被西方媒体后续跟进的。但我们同时也很清楚,如果一个国家与西方的关系达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国家收紧国际交流的动作也并不令人意外。

这就为我们提出一个命题:一个国家的科学研究,能否“自给自足地”、闭门造车地进入良性发展?所谓“良性发展”是指这种科学研究能够促进经济发展,提高军事实力,使得这个国家可经持续与西方抗衡。

另一个相关的命题就是:如果一个国家处于与西方敌对的状态,那么怎么既保证国家安全,又不让科学工作者感到政治压迫的恐惧?

我国关于这一命题的历史经验可以参考“两弹一星”的例子,包括杨振宁回国与邓稼先见面的事情(针对第二个命题)。

特别是,前苏联有着一个非注流科学哲学干扰的传统,可能一直影响着现在的俄罗斯。我经常阅读俄罗斯人发表的论文,常常能从这些论文语言中感到一种科学方法层面上的庸俗、肤浅与僵化。这种感觉是似曾相识的,特别像80年代至90年代我国中文论文中体现出来的特征。这种科学方法上的无知状态是很难在封闭的情况下得到改善的。我国的情况也是在大量77、78届中出国深造的人回国并渐渐代替原有的上一代本土科研工作者之后才得到扭转。冷战时期的前苏联之所以能够独立成为科技强国,要十分感谢Frenkel及时把20世纪的理论革命带会到前苏联并培养了一批前苏联自己的顶尖物理学家,包括朗道。Frenkel和其他一些科学家也为坚持抵抗政治以哲学的名义对物理学研究的干预作出主要贡献。相比之下,化学和生物学则不幸各自陷入了这种干扰中(共振论和遗传学)。

相对地,冷战时期的美国,或”西方阵营“为何不能算是”封闭地发展科学“呢?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一国是否“封闭”并非关键,关键应该在于该国是否有适合科学发展的政治环境?如果说民主和自由才是适合科学发展的政治环境,同时国与国之间冲突本质上都是利益冲突,那为何总要体现为意识形态上的冲突?就不能两个意识形态相同的国家继续因利益而产生冲突吗?例如我国为何不能同时搞民主自由又视美国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