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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胶研究领域中一些不求甚解的现象

本文属于不吐不快。

一、

凝胶领域火了很多很多年了,从一开始就没冷门过,最近十年更是再创新高,因此浮躁的风气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很多人只关心堆砌一个怎样的故事能发在更高影响期刊,而忽视这个故事的正确性,理由的坚实性。渐渐地也就忽视了对基本物理化学知识的重视,数理水平也越来越差。这是从他们的导师甚至导师的导师就传下来的风气。

很多研究生从论文学知识,而不是从教科书学知识然后反过来审视论文。因为:

  1. 教科书(尤其是基本的物理化学、统计力学、化工原理,流体力学和传质传热等世界观层面的教科书)躺在图书馆书架上吃灰几十年,而论文则发表在高影响期刊上,被微信媒体报道,获得周围的人的立即认可。因此论文比教科书显得权威。
  2. 因为研究生的首要目标是论文本身,论文保毕业保前途保奖学金。很多极品导师的论文工厂里论文甚至首先是保生存保平安。所以当一个领域求真与发论文相冲突时,研究生会自觉拥抱前者,彻底放弃后者。
  3. 研究生正处于争扎在如何从只懂写实验报告提升到懂讲故事的层面的状态。已发表在高影响期刊上的论文的“事后解释”是他们最容易直接参照的;出什么结果,就说什么话,自己出的几项结果可以套用模板就也能凑一段“解释”。反之,花时间系统看完基本理论,未必就能立即解释当前的现象。

再加上目前研究生培养的普遍风气,论文海洋中一大部是学生写、学生投,学生审,从头到尾没经过教授手的。学生不仅通过论文相互以讹传讹,只要有利于发表,学生发明出来的少见多怪、哗人取宠、重复造轮的概念,导师也乐于延用,拿到会议上宣传。学生无知导师也跟着无知。

二、

把水凝胶拿到扫描电镜,几十微米尺度下看到一些cell结构,放上十张图讨论半天“结构性能关系”的做法,以前我以为就是单纯不了解原理,后来我知道大部分都是明知故犯。遇到过很多人,他跟你讨论起来,一听你指出“这些cell都是干样品的假像,跟凝胶态的结构没有关系”,他马上说“对对对,我知道。”似乎不仅是知道,而是早就知道早有准备,“但是大家都这么做的都这么讨论”、“其实这个结构跟凝胶的性质还是有一点关系,你看A凝胶是这样的结构,B凝胶的就是那样的结构”。其实我也不止一次说过:“我拿不交联的高分子溶液,光靠控制冷冻干燥条件,你这里面的N种“凝胶结构”我用同一个样品都能做出来。”然后对方仍然频频点头承认。整件事情非常无趣,因为人家早就知道了且根本不care这个,只是碍于礼节才在陪我啰嗦。

真正说用电子显微镜看凝胶结构的始作俑者是用的透射电镜做的,而且是在八十年代初速冻技术达到使水玻璃化的时候才开始提出的。观察的是含水的样品,而且要求水是速冻而玻璃化,没有冰晶形成,因此大家才认为这时所有在液态水中的结构排布都被保持,且未被证明!这技术后来被称为冷冻电镜,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它是特殊的技术了。但早年没被这么称呼,而仍然被称这透身电镜或直接就是电子显微镜,技术的关键往往淹没在材料方法的字里行间。可能是这个原因,就产生了另一条误以为直接用普通的制干样的透射电镜,或甚至包括扫描电镜的电子显微镜可以看到凝胶的“微观结构”的滥觞。

一个尚且可称为“正确”的例子:Adv. Mater. 15:38 (2003),Fig. 1里你是在玻璃态水背景上同时能看到少量冰晶的,所关心的“结构”则是嵌在玻璃态水的背景上的,这才起码能被同意是反映了常温凝胶态中的微观结构。另一个更早的,作者很知名的例子:Macromolecules 19:2960 (1986),用的是freeze fracture replicate方法,看的是冷冻样断裂面的复刻品,而不是冷冻样品本身。复刻时样品中的水也希望是玻璃态的,但是就不如上一个例子那样能直接看到离散的小冰晶来直接确认这一点。同时,因为看的是复刻,所以这种方法往往不一定要用TEM,也可以用SEM。这种方法就已经非常令人不爽了。你怎么知道冷冻态下的断裂形貌有多少是断裂时的裂纹生长机制造成的,有多少是你的“凝胶结构”?

说到底,“形貌学”是一个比“唯象学”更糟糕的研究方法,在生物学上广泛应用那是生物学目前没办法在还原论上达到哪怕唯象的层面。你材料学明明有强大的统计力学理论基础和相应的各种散射测量技术,尤其凝胶往往是无定形的,在实空间看能有多大代表性?随机性的定量表征只能通过分布和矩,要求的是各态遍历。实空间几十几百纳米的小窗口,这儿瞅一眼那儿瞅一眼,还从中挑选满足自己鬼知道从哪儿来的预设想象,能有多少参考性?就这种套路遗毒N代研究生for deccades!

三、

很多人对“什么是凝胶”的认识停留在路人层面,肉眼看能倒瓶,就是凝胶了。相当一部分人平时说话做事都似乎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热力学意识。

首先摆出最严格定义下的凝胶(平衡态)的一条要求:不交联的话你的这些分子得是溶解的!反过来说凝胶就是把已经溶解的分子连成网络。

从这个角度说那些LCST、UCST的,发白的“凝胶”其实都是沉淀,因为热力学上它们处于相分离状态,也就是分层!所谓的“微相分离”其实就是相分离太难或太慢,动力学(kinetics)上几乎暂停了。如果恰好停在一个相区微小但又相互连结,而相区内的粘度又比较高甚至玻璃化或结晶的情况,那也有可能产生“模量”,处于类固体。但是外界扰动能帮助这种体系继续向宏观分层变化,至少能使相区进一步聚并(coalescence)。

举个例子,众所周知的PNIPAM,线形聚合物水溶液相图有LCST,超过这个温度体系是相分离的,说白了就是沉淀。实验上发白且能倒瓶,是因为富高分子相浓度太高(PNIPAM高分子本体Tg高于室温)所以粘度非常大,甫一形成就无法继续聚并,还把贫聚合物相锁在相区之间,因此宏观肉眼看好像是凝胶。你敢手动甩一下,它就马上水归水东西归东西了。以前大家只懂传统自由基聚合的时候,单分散聚合物是要从聚完的多分散产物中分级的。很多聚合物是通过往良溶剂加入不同比例的非溶剂诱发部分沉淀来分级。PNIPAM分级还能靠升到不同温度离心来分级,你说它不是沉淀是什么?用BIS化学交联的PNIPAM,高温发生的发白的“体积相变”,只不过是因为你在分子层面锁住了,它只能在网格间“沉淀”而已。 很多相分离的“凝胶”,甚至动力学还不太束缚,稍微放个一天就絮凝成蛋花汤了。 哪怕是这种情况,很多人也认为“那就立刻测呗”,似乎他本人其实对这凝胶材料没有任何要求,只对他论文中的图有要求。是纯粹为发论文而做凝胶,而不是真有什么哪怕是遥远的应用目标。甚至,他也是先哗哗哗地化学合成一把,过完柱子再去看它能成啥玩意儿再见机行事的。

但凡试图去设想你的“凝胶”体系,脑中理应常备的是它的热力学、相图、Flory–Rehner理论。但是你跟很多做凝胶的人讲这个,他觉得这是跟自己没关的另一个世界。他们对“微观结构”的理解是涂鸦式的,实空间的、非统计的,甚至对空间尺度分离都没有什么概念,做红外核磁来解释宏观性质。

四、

“物理凝胶”领域是这个热力学意识混乱的重灾区!但我在这里要谈的是物理凝胶的流变学问题。很多可能不知道“材料失效”的一些基本概念和定义。凡是凝胶都希望“自修复”、“可注射”,拿过来扫应变,却不管样品在夹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是,他们所需要的那种“扫应变曲线”,是不同的体系、不同物理过程都共享的表观现象:壁滑能出、剪切带能出、屈服流动能出、假塑性能出。

认为流变仪就是一台拿来测结构的仪器,也是不知道是仪器商共谋还是无意识形成的至今几乎战统治性地位的误区。任何时候流变仪只反映流动性,而且还是在你保证了理想测量对样品的要求的前提下,否则它甚至只反映传感器的电信号,你测空气也能出一堆数据点。

很多凝胶并没有屈服的性质,是断裂(fracture)失效,按定义它是脆性断裂,这词儿说出来很多人还摇头,似乎觉得这是金属无机材料专属的,水凝胶这么软弱怎么会有什么脆性断形裂。所以我经常也不这么说,就说它是像“豆腐那样烂的”,你“注射”完了它就成稀烂的豆腐花!如果这没所谓,那嫩豆腐就是一种可注射水凝胶,便宜、优异,略为排查一下植物蛋白序列过敏源甚至生物相容可能还很好。花那么多功夫多肽合成自组装结构得到个连豆腐花还不如的东西所谓超分子水凝胶,但只要有个倒瓶照片和几条长得像样的流变曲线,用加点特效药混一混,用针筒打到老鼠身上弄一下(花钱请公司做的动物实验),也能堂而皇之地发表。

因此每每有人过来做流变,都是一问三不知,只懂掏出他带来的一篇打印的paper,指上上面的Fig. x跟我说:“就是做像这样的图。”今时今日这个business就是这个玩法。

流浪地球

影片结束时,符号化的流浪地球穿过印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的、谈不上任何版式的往日书卷,以及由它筑成的纸星球、纸空间站。我仿佛找回了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完这篇小说后掩卷长叹的感觉。

影片结束时,符号化的流浪地球穿过印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的、谈不上任何版式的往日书卷,以及由它筑成的纸星球、纸空间站。我仿佛找回了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完这篇小说后掩卷长叹的感觉。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期不拉地买《科幻世界》。几乎每期都能感受到一次震憾,每一次都让我陷入长久的暇想当中,长期以来成为我最美味的精神食粮。曾经在最沉迷的阶段把《伤心者》给我妈看,被我妈嘲讽里面的人物脸谱化,主题肤浅幼稚,让我陷入更多的思考。大概就在《三体》的第一部在这本杂志上开始发表的时候,我就没再继续追看《科幻世界》。当时还以为《三体》只是刘慈欣的又一力作,跟以往一样会在这本杂志的读者圈里再一次引起热论,也仅此而已;远料不到正当我迟至奔三了才肯和我的青少年时期告别之时,这个最后扫过的作品会成为一部突破一本小众杂志读者圈,影响全国年轻人,甚至摘取全球科幻小说的最高奖,不仅是中国第一次,还是亚洲第一次。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10.8级地震,又办了奥运。似乎是因此打了个激灵,从那一年起的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这种世界级亮相,越来越频繁。很多类似“夺取世界最高奖项”这种在我青少年时代还属于“终级目标”的事情,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往日的“终级”已变成里程碑,往日的共识也同时被消解,社会早就进入了下一步争论,即我们到底追求什么价值观?该去往何方?至今离达成新共识还差很远。在争吵背后有着一个关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齐声叩问。不敢在此过多代表别人,至少我本人曾经受教于从早期的《独立日》、《空军一号》到《后天》、《星际穿越》、《隐藏人物》中的美国价值观,也同时为它在更多美国大片之中的滥觞渐感厌烦。至今每每看到为国家私牲家庭的典型人物宣传,都会陷入矛盾的情绪。

知乎上关于刘慈欣作品“人物脸谱化”、“缺乏人文关怀”,以及集中在演员吴京身上的争议,其实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命题:家与国的关系应该怎么样?对爱国主义宣传的反感,背后也是对下一层逻辑的恐惧,即假设国在这种宣传中被放大至如此地位,会导致更轻易即可牺牲家。我们既赞赏美国电影中无论何种灾难之下永远家庭第一的理念,又看清了故事情节每每为此作出了过多合理性上的牺牲。许多人之所以完全不顾这个电影的具体内容就去抱团批判,就是因为他们真正惧怕的就是这种使得对家的牺牲绝对合理化的灾难设定本身。在和平年代他们能理直气壮坚守的个人小确幸,在这种灾难下是无法不立即消失的。另一方面,我们离战争的年代实在太久远,以至很多人哪怕想赞美牺牲,也流于肤浅、表面和煽情。以往我们作为学习者也好,审视者也好,都是抽离去看待所谓的“普世价值”;现在我们不知觉地站在了普世价值的书写者之一:当灾难来临,如何撰写人与社会的史诗?我们对于个人的不得已的牺牲的伦理和情感旋钮,到底应该调到哪个档位?我们不再满足于写一个有特色的自己来反衬世界,现在我们直接写世界。

可能太激动,又不自觉地代表了别人。毕竟,从2008年到2018这特殊的十年,社会意识还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使得我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有很多奇特的感受。下面还是回到这部电影,谈一下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吧。

《流浪地球》原作,其实刘慈欣生涯比较后期的作品。当年在《科幻世界》上闪光的还有很多位作者,但到后来可以感受到刘慈欣的能量渐渐超过了其他人。他后来能成为唯一突破国内的小众读者圈,一举冲出亚洲的那一位,并非完全没有先兆。他的成功离不开《科幻世界》那段时期的所有其他作者以及读者和编辑共同形成的成长环境。

电影的成功引发了知乎上产于“何谓科幻”和“硬vs软科幻”的讨论。但是类似这些基本问题的争论,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这本杂志上的读编往来的常见主题。甚至是这本杂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对“科幻小说”的总体界定,又对各种门类和属性有清楚的区分,并十分良性地在杂志之内鼓励既有分类的齐全展示,又不时高亮推荐一些无法分类的独特之作,哪怕从文学技巧上这些作品都很不成熟。该杂志当时这种持续深化的对“何谓科幻”的探讨,放在今天都是领先的。只可惜那个时期杂志还是小众,且能跟随这种讨论的持续读者就更少了。至少对我来说,“科幻”一词就是由《科幻世界》上的作品一定义的。后来4G时代来了,视频网站都已经有蓝光级别质量的时候,网上选个电影看,类别“科幻”下的那些电影,长期让我在浏览时脸上不禁地挂着屑笑。看到现在知乎上讨论这下问题的水平和深度我才想到,也许现在更多的人对“科幻”一词的认识就只依赖电影分类,以至当一部以老科幻迷标准公认软的科幻作品以电影的形式进入更多人视野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硬核”了,而实际上只是在科幻电影中比较硬核而已。

这十年来,大量美国“硬”科幻电影催生了一股“技术挑刺党”,已从兴致勃勃发展状大到惹人生厌。在长期由“科幻”电影代为定义“科幻”至今,竟然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不要过于理会这些细节,而应该去享受这些电影中贩卖的那永恒不变的人性主题,以至当一部原本纯正的科幻作品哪怕已经在人本主义方面进行了完善后摆在大家面前时,还是导至大量的“缺乏人文关怀”的批评。我毫不否认对人本主义的关注是文明的进步,只是突然明白,若纯正科幻从定义上就不负责承载大众关怀,而只是追求“what if”的纯粹的设想自由,那么它注定是小众的。

相比科幻小说,我国在电影方面,冲到世界舞台的时间要早得多。作为普通观众,我至少知道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贾樟柯等人作品的例子。这些作品都透露着对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和当下的种检讨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对本民族的近乎苛刻的自我批判和全方位高标准,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我们之所以杰出的原因,但在这几年已经引起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大量反弹。我没在国外长期待过,但从我在国内看到的架势,仿佛觉得外国人会看到两拨中国人同时以相反的角度极力向世界大喊我们对下一波现代化的追求,一拨人通过表现我们对自己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而另一拨则通过表现我们对西方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往远了想,我感叹经历近代百年耻辱开始,我们已走到最前面的这步,因而为自己能亲历而感到庆幸。往近了想,感觉这又无非是八十年代思潮的复兴和继续而已。

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国电影工业的屹起,我反倒觉得这部电影更多地是对《后天》和《环太平洋》的直接借鉴。特别是很多特效,虽然已经十分出色但显然还未达到最先进的水平。当然,追究这个是无聊的,因为我同时也深信这之中的障碍不是技术水平而是钱而已。随着电影吸金能力的进升和大型计算能力的普及,原本只在物理学研究中应用的多物理场仿真乃第一性原理计算机模拟,已经大量应用在创造逼真的电影特效中,改变了以往靠仅相当然绘制的做法。哪怕《蝙蝠侠》中只是表现一群蝙蝠飞过的一个镜头,都动用活性物质(active matter)模型的第一原理性模拟,以产生那种时有时无的体群运动现象(collective motion)。知乎上也有很专业的回答介绍《超能陆战队》和《环太平洋》中光影CG的先进性。仅从我专业的角度,《流浪地球》里有好几处流体力学现象的特效,似乎第一原理性不足,典型例子包括:巨型推进气排出的物质在前进着的地球后面的飘散,地球大气被木星引力捕获时的现象,还有点燃木星与地球大气那刻开始的发展等,从我直觉上都稍有那么点儿违反物理直觉。很多人批评的“木星引力突增”的点,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如此宏大的工程计算,理应对初条极端敏感。实际实施方案不可能缺少频繁和强大的纠正。这些纠正也是基于不断按最新状态调整新的初条进行计算所作的,对总过程来说,也充其量算作微调。诸如落入木星洛希极限内这种跨越人类多代际的不可挽回的大尺度跑偏,到能被发现时,对恰好经历的那两、三代人类而言都已属于十分突然。而且自发现后,理应还未必马上能预测到结果是不可挽回的,必然又经过多种方案的争论和尝度,又叠加一系列微调,直到最后一刻,宿命才渐渐显现。因此,发现问题完全可以是缓慢的,长期的,并不影响接受或反抗宿命这一过程的突然性,使得电影里的故事还能同样的时间内讲完,反而产生更多末世人心的社会背景的创作空间。当然,这些细节,只是在纯正科幻小说的标准下的讨论了,在“忽略技术细节好好欣赏大片”的今日讲究下已属多余。

看完这部电影,“八十年代”这个概念确实一直浮上我心头,除了上述的这一层,我却再想不到跟电影什么明显的关联。也许是电影结束时那一页页书,特别是那上面的字体和版式,引发了那个年代翻书的一些感觉;也许是从这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想起更多当时的其他作品中的“老干部”惯性三观;也许更多的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科学的春天”的兴奋和激动。虽然这一大批科幻小说是1990和2000年代涌现的,但我觉得它们在“科幻”上充当了先锋的同时,“小说”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它们的落后性早已被消化:印刷美学的重视使得现在别说畅销书了,就大学课本的新版都有别致的版面。对人本主义和普视价值的认识也不再是萌芽式被言及,而是以一个灾难重生的基建狂魔角色亲自向全世界诠释。当年“革命浪漫主义”的惯性审美今天早被当作宏大叙事洗脑。“科学的春天”演讲和以徐迟为代表的报告文学催生的中国特色“民科” ,今天大家已熟见至几乎懒得理睬。“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那一代,已经带队在世界电竞比赛上夺冠(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例子)。总之,八十的上个世纪一切在今天好像都可以平静地告别了。看到电影最后那些由密密麻麻地旧式排版文字页面揉成的地球,我只能自己怀念一下当时在炎夏还没有空调的宿舍床铺上翻看杂志的自己,阅完全文后,意犹未尽地翻回到开头,看着全文唯一的油印出来的硬笔插画,土得掉渣的艺术字标题,以及作者姓名,大脑就好像电影里那颗符号化的流浪地球,一直在书卷之间穿棱不止……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期不拉地买《科幻世界》。几乎每期都能感受到一次震憾,每一次都让我陷入长久的暇想当中,长期以来成为我最美味的精神食粮。曾经在最沉迷的阶段把《伤心者》给我妈看,被我妈嘲讽里面的人物脸谱化,主题肤浅幼稚,让我陷入更多的思考。大概就在《三体》的第一部在这本杂志上开始发表的时候,我就没再继续追看《科幻世界》。当时还以为《三体》只是刘慈欣的又一力作,跟以往一样会在这本杂志的读者圈里再一次引起热论,也仅此而已;远料不到正当我迟至奔三了才肯和我的青少年时期告别之时,这个最后扫过的作品会成为一部突破一本小众杂志读者圈,影响全国年轻人,甚至摘取全球科幻小说的最高奖,不仅是中国第一次,还是亚洲第一次。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10.8级地震,又办了奥运。似乎是因此打了个激灵,从那一年起的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这种世界级亮相,越来越频繁。很多类似“夺取世界最高奖项”这种在我青少年时代还属于“终级目标”的事情,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往日的“终级”已变成里程碑,往日的共识也同时被消解,社会早就进入了下一步争论,即我们到底追求什么价值观?该去往何方?至今离达成新共识还差很远。在争吵背后有着一个关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齐声叩问。不敢在此过多代表别人,至少我本人曾经受教于从早期的《独立日》、《空军一号》到《后天》、《星际穿越》、《隐藏人物》中的美国价值观,也同时为它在更多美国大片之中的滥觞渐感厌烦。至今每每看到为国家私牲家庭的典型人物宣传,都会陷入矛盾的情绪。

知乎上关于刘慈欣作品“人物脸谱化”、“缺乏人文关怀”,以及集中在演员吴京身上的争议,其实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命题:家与国的关系应该怎么样?对爱国主义宣传的反感,背后也是对下一层逻辑的恐惧,即假设国在这种宣传中被放大至如此地位,会导致更轻易即可牺牲家。许多人之所以完全不顾电影具体内容就去抱团批判,就是因为他们真正惧怕的就是这种使得设定对家的牺牲绝对合理化的灾难设定本身。在和平年代他们能理直气壮坚守个人小确幸,在这种灾难下是无法不立即消失的。另一方面,我们离战争的年代实在太久远,以至很多人哪怕想赞美牺牲,也流于肤浅、表面和煽情。我们既赞赏美国电影中无论何种灾难之下永远家庭第一的理念,又看清了故事情节每每为此作出过多合理性牺牲。以往我们作为学习者也好,审视者也好,都是抽离去看待所谓的“普世价值”;现在我们不知觉地站在了普世价值的书写者之一:当灾难来临,如何撰写人与社会的史诗?我们对于个人的不得已的牺牲的伦理和情感旋钮,到底应该调到哪个档位?我们不再满足于写一个有特色的自己来反衬世界,现在我们直接写世界。

可能太激动,又不自觉地代表了别人。毕竟,从2008年到2018这特殊的十年,社会意识还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使得我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有很多奇特的感受。下面还是回到这部电影,谈一下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吧。

《流浪地球》原作,其实刘慈欣生涯比较后期的作品。当年在《科幻世界》上闪光的还有很多位作者,但到后来可以感受到刘慈欣的能量渐渐超过了其他人。他后来能成为唯一突破国内的小众读者圈,一举冲出亚洲的那一位,并非完全没有先兆。他的成功离不开《科幻世界》那段时期的所有其他作者以及读者和编辑共同形成的成长环境。

电影的成功引发了知乎上产于“何谓科幻”和“硬vs软科幻”的讨论。但是类似这些基本问题的争论,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这本杂志上的读编往来的常见主题。甚至是这本杂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对“科幻小说”的总体界定,又对各种门类和属性有清楚的区分,并十分良性地在杂志之内鼓励既有分类的齐全展示,又不时高亮推荐一些无法分类的独特之作,哪怕从文学技巧上这些作品都很不成熟。该杂志当时这种持续深化的对“何谓科幻”的探讨,放在今天都是领先的。只可惜那个时期杂志还是小众,且能跟随这种讨论的持续读者。至少对我来说,“科幻”一词就是由《科幻世界》上的作品一定义的。后来4G时代来了,视频网站都已经有蓝光级别质量的时候,网上选个电影看,类别“科幻”下的那些电影,长期让我在浏览时脸上不禁地挂着屑笑。看到现在知乎上讨论这下问题的水平和深度我才想到,也许现在更多的人对“科幻”一词的认识就只依赖电影分类,以至当一部以老科幻迷标准公认软的科幻作品以电影的形式进入更多人视野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硬核”了,而实际上只是在科幻电影中比较硬核而已。

这十年来,大量美国“硬”科幻电影催生了一股“技术挑刺党”,已从兴致勃勃发展状大到惹人生厌。在长期由“科幻”电影代为定义“科幻”至今,竟然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不要过于理会这些细节,而应该去享受这些电影中贩卖的那永恒不变的人性主题,以至当一部原本纯正的科幻作品哪怕已经在人本主义方面进行了完善后摆在大家面前时,还是导至大量的“缺乏人文关怀”的批评。我毫不否认对人本主义的关注是文明的进步,只是突然明白,若纯正科幻从定义上就不负责承载大众关怀,而只是追求“what if”的纯粹的设想自由,那么它注定是小众的。

相比科幻小说,我国在电影方面,冲到世界舞台的时间要早得多。作为普通观众,我至少知道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贾樟柯等人作品的例子。这些作品都透露着对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和当下的种检讨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对本民族的近乎苛刻的自我批判和全方位高标准,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我们之所以杰出的原因,但在这几年已经引起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大量反弹。我没在国外长期待过,但从我在国内看到的架势,仿佛觉得外国人会看到两拨中国人同时以相反的角度极力向世界大喊我们对下一波现代化的追求,一拨人通过表现我们对自己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而另一拨则通过表现我们对西方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往远了想,我感叹经历近代百年耻辱开始,我们已走到最前面的这步,因而为自己能亲历而感到庆幸。往近了想,感觉这又无非是八十年代思潮的复兴和继续而已。

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国电影工业的屹起,我反倒觉得这部电影更多地是对《后天》和《环太平洋》的直接借鉴。特别是很多特效,虽然已经十分出色但显然还未达到最先进的水平。当然,追究这个是无聊的,因为我同时也深信这之中的障碍不是技术水平而是钱而已。随着电影吸金能力的进升和大型计算能力的普及,原本只在物理学研究中应用的多物理场仿真乃第一性原理计算机模拟,已经大量应用在创造逼真的电影特效中,改变了以往靠仅相当然绘制的做法。哪怕《蝙蝠侠》中只是表现一群蝙蝠飞过的一个镜头,都动用活性物质(active matter)模型的第一原理性模拟,以产生那种时有时无的体群运动现象(collective motion)。知乎上也有很专业的回答介绍《超能陆战队》和《环太平洋》中光影CG的先进性。仅从我专业的角度,《流浪地球》里有好几处流体力学现象的特效,似乎第一原理性不足,典型例子包括:巨型推进气排出的物质在前进着的地球后面的飘散,地球大气被木星引力捕获时的现象,还有点燃木星与地球大气那刻开始的发展等,从我直觉上都稍有那么点儿违反物理直觉。很多人批评的“木星引力突增”的点,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如此宏大的工程计算,理应对初条极端敏感。实际实施方案不可能缺少频繁和强大的纠正。这些纠正也是基于不断按最新状态调整新的初条进行计算所作的,对总过程来说,也充其量算作微调。诸如落入木星洛希极限内这种跨越人类多代际的不可挽回的大尺度跑偏,到能被发现时,对恰好经历的那两、三代人类而言都已属于十分突然。而且自发现后,理应还未必马上能预测到结果是不可挽回的,必然又经过多种方案的争论和尝度,又叠加一系列微调,直到最后一刻,宿命才渐渐显现。因此,发现问题完全可以是缓慢的,长期的,并不影响接受或反抗宿命这一过程的突然性,使得电影里的故事还能同样的时间内讲完,反而产生更多末世人心的社会背景的创作空间。当然,这些细节,只是在纯正科幻小说的标准下的讨论了,在“忽略技术细节好好欣赏大片”的今日讲究下已属多余。

看完这部电影,“八十年代”这个概念确实一直浮上我心头,除了上述的这一层,我却再想不到跟电影什么明显的关联。也许是电影结束时那一页页书,特别是那上面的字体和版式,引发了那个年代翻书的一些感觉;也许是从这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想起更多当时的其他作品中的“老干部”惯性三观;也许更多的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科学的春天”的兴奋和激动。虽然这一大批科幻小说是1990和2000年代涌现的,但我觉得它们在“科幻”上充当了先锋的同时,“小说”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它们的落后性早已被消化:印刷美学的重视使得现在别说畅销书了,就大学课本的新版都有别致的版面。对人本主义和普视价值的认识也不再是萌芽式被言及,而是以一个灾难重生的基建狂魔角色亲自向全世界诠释。“科学的春天”演讲和以徐迟为代表的报告文学催生的中国特色“民科” ,今天大家已熟见至几乎懒得理睬。“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那一代,已经带队在世界电竞比赛上夺冠(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例子)。总之,八十的上个世纪一切在今天好像都可以平静地告别了。看到电影最后那些由密密麻麻地旧式排版文字页面揉成的地球,我只能自己怀念一下当时在炎夏还没有空调的宿舍床铺上翻看杂志的自己,阅完全文后,意犹未尽地翻回到开头,看着全文唯一的油印出来的硬笔插画,土得掉渣的艺术字标题,以及作者姓名,大脑就好像电影里那颗符号化的流浪地球,一直在书卷之间穿棱不止……

Men in the street

我在收到了Amazon的书兼谈所谓“科普”里说,“Scott-Blair似乎很喜欢用“街男”(men in the street)来表达跟laymen(外行大众、普通百姓)差不多的意思”。今天我才知道,men in the street本身是一个惯用语(idioms)。数学家D. Hilbert说过:

“A mathematical theory is not to be considered complete,” he said, “until you have made it so clear that you can explain it to the first man whom you meet on the street.”

Laymen和men in the street都是不太礼貌的说法。比较中性的词应该是non-experts。中文对应的词也很难找。expert是“专家”,那non-experts是“外行”吧?但“外行”在中文里也有轻视的意思,叫“非专家”又很别扭。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为啥不愿意承认“外行”,被称为“外行”感情上会受伤。我看反倒men in the street译成中文最好——“街上的人”;向“街上的人”解释你的研究;或者“在街上”解释你的研究(而不是在一个讲座上)。这样就能跳出“外行”、“内行”的二元对立,不伤害任何人,又表达出意思。这样说起来men/women in the street也挺礼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