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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

影片结束时,符号化的流浪地球穿过印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的、谈不上任何版式的往日书卷,以及由它筑成的纸星球、纸空间站。我仿佛找回了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完这篇小说后掩卷长叹的感觉。

影片结束时,符号化的流浪地球穿过印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的、谈不上任何版式的往日书卷,以及由它筑成的纸星球、纸空间站。我仿佛找回了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完这篇小说后掩卷长叹的感觉。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期不拉地买《科幻世界》。几乎每期都能感受到一次震憾,每一次都让我陷入长久的暇想当中,长期以来成为我最美味的精神食粮。曾经在最沉迷的阶段把《伤心者》给我妈看,被我妈嘲讽里面的人物脸谱化,主题肤浅幼稚,让我陷入更多的思考。大概就在《三体》的第一部在这本杂志上开始发表的时候,我就没再继续追看《科幻世界》。当时还以为《三体》只是刘慈欣的又一力作,跟以往一样会在这本杂志的读者圈里再一次引起热论,也仅此而已;远料不到正当我迟至奔三了才肯和我的青少年时期告别之时,这个最后扫过的作品会成为一部突破一本小众杂志读者圈,影响全国年轻人,甚至摘取全球科幻小说的最高奖,不仅是中国第一次,还是亚洲第一次。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10.8级地震,又办了奥运。似乎是因此打了个激灵,从那一年起的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这种世界级亮相,越来越频繁。很多类似“夺取世界最高奖项”这种在我青少年时代还属于“终级目标”的事情,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往日的“终级”已变成里程碑,往日的共识也同时被消解,社会早就进入了下一步争论,即我们到底追求什么价值观?该去往何方?至今离达成新共识还差很远。在争吵背后有着一个关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齐声叩问。不敢在此过多代表别人,至少我本人曾经受教于从早期的《独立日》、《空军一号》到《后天》、《星际穿越》、《隐藏人物》中的美国价值观,也同时为它在更多美国大片之中的滥觞渐感厌烦。至今每每看到为国家私牲家庭的典型人物宣传,都会陷入矛盾的情绪。

知乎上关于刘慈欣作品“人物脸谱化”、“缺乏人文关怀”,以及集中在演员吴京身上的争议,其实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命题:家与国的关系应该怎么样?对爱国主义宣传的反感,背后也是对下一层逻辑的恐惧,即假设国在这种宣传中被放大至如此地位,会导致更轻易即可牺牲家。我们既赞赏美国电影中无论何种灾难之下永远家庭第一的理念,又看清了故事情节每每为此作出了过多合理性上的牺牲。许多人之所以完全不顾这个电影的具体内容就去抱团批判,就是因为他们真正惧怕的就是这种使得对家的牺牲绝对合理化的灾难设定本身。在和平年代他们能理直气壮坚守的个人小确幸,在这种灾难下是无法不立即消失的。另一方面,我们离战争的年代实在太久远,以至很多人哪怕想赞美牺牲,也流于肤浅、表面和煽情。以往我们作为学习者也好,审视者也好,都是抽离去看待所谓的“普世价值”;现在我们不知觉地站在了普世价值的书写者之一:当灾难来临,如何撰写人与社会的史诗?我们对于个人的不得已的牺牲的伦理和情感旋钮,到底应该调到哪个档位?我们不再满足于写一个有特色的自己来反衬世界,现在我们直接写世界。

可能太激动,又不自觉地代表了别人。毕竟,从2008年到2018这特殊的十年,社会意识还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使得我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有很多奇特的感受。下面还是回到这部电影,谈一下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吧。

《流浪地球》原作,其实刘慈欣生涯比较后期的作品。当年在《科幻世界》上闪光的还有很多位作者,但到后来可以感受到刘慈欣的能量渐渐超过了其他人。他后来能成为唯一突破国内的小众读者圈,一举冲出亚洲的那一位,并非完全没有先兆。他的成功离不开《科幻世界》那段时期的所有其他作者以及读者和编辑共同形成的成长环境。

电影的成功引发了知乎上产于“何谓科幻”和“硬vs软科幻”的讨论。但是类似这些基本问题的争论,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这本杂志上的读编往来的常见主题。甚至是这本杂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对“科幻小说”的总体界定,又对各种门类和属性有清楚的区分,并十分良性地在杂志之内鼓励既有分类的齐全展示,又不时高亮推荐一些无法分类的独特之作,哪怕从文学技巧上这些作品都很不成熟。该杂志当时这种持续深化的对“何谓科幻”的探讨,放在今天都是领先的。只可惜那个时期杂志还是小众,且能跟随这种讨论的持续读者就更少了。至少对我来说,“科幻”一词就是由《科幻世界》上的作品一定义的。后来4G时代来了,视频网站都已经有蓝光级别质量的时候,网上选个电影看,类别“科幻”下的那些电影,长期让我在浏览时脸上不禁地挂着屑笑。看到现在知乎上讨论这下问题的水平和深度我才想到,也许现在更多的人对“科幻”一词的认识就只依赖电影分类,以至当一部以老科幻迷标准公认软的科幻作品以电影的形式进入更多人视野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硬核”了,而实际上只是在科幻电影中比较硬核而已。

这十年来,大量美国“硬”科幻电影催生了一股“技术挑刺党”,已从兴致勃勃发展状大到惹人生厌。在长期由“科幻”电影代为定义“科幻”至今,竟然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不要过于理会这些细节,而应该去享受这些电影中贩卖的那永恒不变的人性主题,以至当一部原本纯正的科幻作品哪怕已经在人本主义方面进行了完善后摆在大家面前时,还是导至大量的“缺乏人文关怀”的批评。我毫不否认对人本主义的关注是文明的进步,只是突然明白,若纯正科幻从定义上就不负责承载大众关怀,而只是追求“what if”的纯粹的设想自由,那么它注定是小众的。

相比科幻小说,我国在电影方面,冲到世界舞台的时间要早得多。作为普通观众,我至少知道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贾樟柯等人作品的例子。这些作品都透露着对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和当下的种检讨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对本民族的近乎苛刻的自我批判和全方位高标准,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我们之所以杰出的原因,但在这几年已经引起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大量反弹。我没在国外长期待过,但从我在国内看到的架势,仿佛觉得外国人会看到两拨中国人同时以相反的角度极力向世界大喊我们对下一波现代化的追求,一拨人通过表现我们对自己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而另一拨则通过表现我们对西方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往远了想,我感叹经历近代百年耻辱开始,我们已走到最前面的这步,因而为自己能亲历而感到庆幸。往近了想,感觉这又无非是八十年代思潮的复兴和继续而已。

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国电影工业的屹起,我反倒觉得这部电影更多地是对《后天》和《环太平洋》的直接借鉴。特别是很多特效,虽然已经十分出色但显然还未达到最先进的水平。当然,追究这个是无聊的,因为我同时也深信这之中的障碍不是技术水平而是钱而已。随着电影吸金能力的进升和大型计算能力的普及,原本只在物理学研究中应用的多物理场仿真乃第一性原理计算机模拟,已经大量应用在创造逼真的电影特效中,改变了以往靠仅相当然绘制的做法。哪怕《蝙蝠侠》中只是表现一群蝙蝠飞过的一个镜头,都动用活性物质(active matter)模型的第一原理性模拟,以产生那种时有时无的体群运动现象(collective motion)。知乎上也有很专业的回答介绍《超能陆战队》和《环太平洋》中光影CG的先进性。仅从我专业的角度,《流浪地球》里有好几处流体力学现象的特效,似乎第一原理性不足,典型例子包括:巨型推进气排出的物质在前进着的地球后面的飘散,地球大气被木星引力捕获时的现象,还有点燃木星与地球大气那刻开始的发展等,从我直觉上都稍有那么点儿违反物理直觉。很多人批评的“木星引力突增”的点,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如此宏大的工程计算,理应对初条极端敏感。实际实施方案不可能缺少频繁和强大的纠正。这些纠正也是基于不断按最新状态调整新的初条进行计算所作的,对总过程来说,也充其量算作微调。诸如落入木星洛希极限内这种跨越人类多代际的不可挽回的大尺度跑偏,到能被发现时,对恰好经历的那两、三代人类而言都已属于十分突然。而且自发现后,理应还未必马上能预测到结果是不可挽回的,必然又经过多种方案的争论和尝度,又叠加一系列微调,直到最后一刻,宿命才渐渐显现。因此,发现问题完全可以是缓慢的,长期的,并不影响接受或反抗宿命这一过程的突然性,使得电影里的故事还能同样的时间内讲完,反而产生更多末世人心的社会背景的创作空间。当然,这些细节,只是在纯正科幻小说的标准下的讨论了,在“忽略技术细节好好欣赏大片”的今日讲究下已属多余。

看完这部电影,“八十年代”这个概念确实一直浮上我心头,除了上述的这一层,我却再想不到跟电影什么明显的关联。也许是电影结束时那一页页书,特别是那上面的字体和版式,引发了那个年代翻书的一些感觉;也许是从这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想起更多当时的其他作品中的“老干部”惯性三观;也许更多的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科学的春天”的兴奋和激动。虽然这一大批科幻小说是1990和2000年代涌现的,但我觉得它们在“科幻”上充当了先锋的同时,“小说”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它们的落后性早已被消化:印刷美学的重视使得现在别说畅销书了,就大学课本的新版都有别致的版面。对人本主义和普视价值的认识也不再是萌芽式被言及,而是以一个灾难重生的基建狂魔角色亲自向全世界诠释。当年“革命浪漫主义”的惯性审美今天早被当作宏大叙事洗脑。“科学的春天”演讲和以徐迟为代表的报告文学催生的中国特色“民科” ,今天大家已熟见至几乎懒得理睬。“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那一代,已经带队在世界电竞比赛上夺冠(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例子)。总之,八十的上个世纪一切在今天好像都可以平静地告别了。看到电影最后那些由密密麻麻地旧式排版文字页面揉成的地球,我只能自己怀念一下当时在炎夏还没有空调的宿舍床铺上翻看杂志的自己,阅完全文后,意犹未尽地翻回到开头,看着全文唯一的油印出来的硬笔插画,土得掉渣的艺术字标题,以及作者姓名,大脑就好像电影里那颗符号化的流浪地球,一直在书卷之间穿棱不止……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期不拉地买《科幻世界》。几乎每期都能感受到一次震憾,每一次都让我陷入长久的暇想当中,长期以来成为我最美味的精神食粮。曾经在最沉迷的阶段把《伤心者》给我妈看,被我妈嘲讽里面的人物脸谱化,主题肤浅幼稚,让我陷入更多的思考。大概就在《三体》的第一部在这本杂志上开始发表的时候,我就没再继续追看《科幻世界》。当时还以为《三体》只是刘慈欣的又一力作,跟以往一样会在这本杂志的读者圈里再一次引起热论,也仅此而已;远料不到正当我迟至奔三了才肯和我的青少年时期告别之时,这个最后扫过的作品会成为一部突破一本小众杂志读者圈,影响全国年轻人,甚至摘取全球科幻小说的最高奖,不仅是中国第一次,还是亚洲第一次。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10.8级地震,又办了奥运。似乎是因此打了个激灵,从那一年起的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这种世界级亮相,越来越频繁。很多类似“夺取世界最高奖项”这种在我青少年时代还属于“终级目标”的事情,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往日的“终级”已变成里程碑,往日的共识也同时被消解,社会早就进入了下一步争论,即我们到底追求什么价值观?该去往何方?至今离达成新共识还差很远。在争吵背后有着一个关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齐声叩问。不敢在此过多代表别人,至少我本人曾经受教于从早期的《独立日》、《空军一号》到《后天》、《星际穿越》、《隐藏人物》中的美国价值观,也同时为它在更多美国大片之中的滥觞渐感厌烦。至今每每看到为国家私牲家庭的典型人物宣传,都会陷入矛盾的情绪。

知乎上关于刘慈欣作品“人物脸谱化”、“缺乏人文关怀”,以及集中在演员吴京身上的争议,其实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命题:家与国的关系应该怎么样?对爱国主义宣传的反感,背后也是对下一层逻辑的恐惧,即假设国在这种宣传中被放大至如此地位,会导致更轻易即可牺牲家。许多人之所以完全不顾电影具体内容就去抱团批判,就是因为他们真正惧怕的就是这种使得设定对家的牺牲绝对合理化的灾难设定本身。在和平年代他们能理直气壮坚守个人小确幸,在这种灾难下是无法不立即消失的。另一方面,我们离战争的年代实在太久远,以至很多人哪怕想赞美牺牲,也流于肤浅、表面和煽情。我们既赞赏美国电影中无论何种灾难之下永远家庭第一的理念,又看清了故事情节每每为此作出过多合理性牺牲。以往我们作为学习者也好,审视者也好,都是抽离去看待所谓的“普世价值”;现在我们不知觉地站在了普世价值的书写者之一:当灾难来临,如何撰写人与社会的史诗?我们对于个人的不得已的牺牲的伦理和情感旋钮,到底应该调到哪个档位?我们不再满足于写一个有特色的自己来反衬世界,现在我们直接写世界。

可能太激动,又不自觉地代表了别人。毕竟,从2008年到2018这特殊的十年,社会意识还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使得我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有很多奇特的感受。下面还是回到这部电影,谈一下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吧。

《流浪地球》原作,其实刘慈欣生涯比较后期的作品。当年在《科幻世界》上闪光的还有很多位作者,但到后来可以感受到刘慈欣的能量渐渐超过了其他人。他后来能成为唯一突破国内的小众读者圈,一举冲出亚洲的那一位,并非完全没有先兆。他的成功离不开《科幻世界》那段时期的所有其他作者以及读者和编辑共同形成的成长环境。

电影的成功引发了知乎上产于“何谓科幻”和“硬vs软科幻”的讨论。但是类似这些基本问题的争论,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这本杂志上的读编往来的常见主题。甚至是这本杂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对“科幻小说”的总体界定,又对各种门类和属性有清楚的区分,并十分良性地在杂志之内鼓励既有分类的齐全展示,又不时高亮推荐一些无法分类的独特之作,哪怕从文学技巧上这些作品都很不成熟。该杂志当时这种持续深化的对“何谓科幻”的探讨,放在今天都是领先的。只可惜那个时期杂志还是小众,且能跟随这种讨论的持续读者。至少对我来说,“科幻”一词就是由《科幻世界》上的作品一定义的。后来4G时代来了,视频网站都已经有蓝光级别质量的时候,网上选个电影看,类别“科幻”下的那些电影,长期让我在浏览时脸上不禁地挂着屑笑。看到现在知乎上讨论这下问题的水平和深度我才想到,也许现在更多的人对“科幻”一词的认识就只依赖电影分类,以至当一部以老科幻迷标准公认软的科幻作品以电影的形式进入更多人视野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硬核”了,而实际上只是在科幻电影中比较硬核而已。

这十年来,大量美国“硬”科幻电影催生了一股“技术挑刺党”,已从兴致勃勃发展状大到惹人生厌。在长期由“科幻”电影代为定义“科幻”至今,竟然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不要过于理会这些细节,而应该去享受这些电影中贩卖的那永恒不变的人性主题,以至当一部原本纯正的科幻作品哪怕已经在人本主义方面进行了完善后摆在大家面前时,还是导至大量的“缺乏人文关怀”的批评。我毫不否认对人本主义的关注是文明的进步,只是突然明白,若纯正科幻从定义上就不负责承载大众关怀,而只是追求“what if”的纯粹的设想自由,那么它注定是小众的。

相比科幻小说,我国在电影方面,冲到世界舞台的时间要早得多。作为普通观众,我至少知道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贾樟柯等人作品的例子。这些作品都透露着对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和当下的种检讨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对本民族的近乎苛刻的自我批判和全方位高标准,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我们之所以杰出的原因,但在这几年已经引起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大量反弹。我没在国外长期待过,但从我在国内看到的架势,仿佛觉得外国人会看到两拨中国人同时以相反的角度极力向世界大喊我们对下一波现代化的追求,一拨人通过表现我们对自己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而另一拨则通过表现我们对西方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往远了想,我感叹经历近代百年耻辱开始,我们已走到最前面的这步,因而为自己能亲历而感到庆幸。往近了想,感觉这又无非是八十年代思潮的复兴和继续而已。

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国电影工业的屹起,我反倒觉得这部电影更多地是对《后天》和《环太平洋》的直接借鉴。特别是很多特效,虽然已经十分出色但显然还未达到最先进的水平。当然,追究这个是无聊的,因为我同时也深信这之中的障碍不是技术水平而是钱而已。随着电影吸金能力的进升和大型计算能力的普及,原本只在物理学研究中应用的多物理场仿真乃第一性原理计算机模拟,已经大量应用在创造逼真的电影特效中,改变了以往靠仅相当然绘制的做法。哪怕《蝙蝠侠》中只是表现一群蝙蝠飞过的一个镜头,都动用活性物质(active matter)模型的第一原理性模拟,以产生那种时有时无的体群运动现象(collective motion)。知乎上也有很专业的回答介绍《超能陆战队》和《环太平洋》中光影CG的先进性。仅从我专业的角度,《流浪地球》里有好几处流体力学现象的特效,似乎第一原理性不足,典型例子包括:巨型推进气排出的物质在前进着的地球后面的飘散,地球大气被木星引力捕获时的现象,还有点燃木星与地球大气那刻开始的发展等,从我直觉上都稍有那么点儿违反物理直觉。很多人批评的“木星引力突增”的点,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如此宏大的工程计算,理应对初条极端敏感。实际实施方案不可能缺少频繁和强大的纠正。这些纠正也是基于不断按最新状态调整新的初条进行计算所作的,对总过程来说,也充其量算作微调。诸如落入木星洛希极限内这种跨越人类多代际的不可挽回的大尺度跑偏,到能被发现时,对恰好经历的那两、三代人类而言都已属于十分突然。而且自发现后,理应还未必马上能预测到结果是不可挽回的,必然又经过多种方案的争论和尝度,又叠加一系列微调,直到最后一刻,宿命才渐渐显现。因此,发现问题完全可以是缓慢的,长期的,并不影响接受或反抗宿命这一过程的突然性,使得电影里的故事还能同样的时间内讲完,反而产生更多末世人心的社会背景的创作空间。当然,这些细节,只是在纯正科幻小说的标准下的讨论了,在“忽略技术细节好好欣赏大片”的今日讲究下已属多余。

看完这部电影,“八十年代”这个概念确实一直浮上我心头,除了上述的这一层,我却再想不到跟电影什么明显的关联。也许是电影结束时那一页页书,特别是那上面的字体和版式,引发了那个年代翻书的一些感觉;也许是从这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想起更多当时的其他作品中的“老干部”惯性三观;也许更多的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科学的春天”的兴奋和激动。虽然这一大批科幻小说是1990和2000年代涌现的,但我觉得它们在“科幻”上充当了先锋的同时,“小说”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它们的落后性早已被消化:印刷美学的重视使得现在别说畅销书了,就大学课本的新版都有别致的版面。对人本主义和普视价值的认识也不再是萌芽式被言及,而是以一个灾难重生的基建狂魔角色亲自向全世界诠释。“科学的春天”演讲和以徐迟为代表的报告文学催生的中国特色“民科” ,今天大家已熟见至几乎懒得理睬。“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那一代,已经带队在世界电竞比赛上夺冠(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例子)。总之,八十的上个世纪一切在今天好像都可以平静地告别了。看到电影最后那些由密密麻麻地旧式排版文字页面揉成的地球,我只能自己怀念一下当时在炎夏还没有空调的宿舍床铺上翻看杂志的自己,阅完全文后,意犹未尽地翻回到开头,看着全文唯一的油印出来的硬笔插画,土得掉渣的艺术字标题,以及作者姓名,大脑就好像电影里那颗符号化的流浪地球,一直在书卷之间穿棱不止……

年末随想

我这个博客经营了很多年了,这种年末的感想也不少。每年的年末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换个历法,这就是普通的一天。青少年时期,仔细比较每年的差别是一件乐事,因为那必然是一种成长。而年龄越大,就越变得不堪回首,因为大部分变化都是衰败的。我日常很注意回避明显标志时光流逝的事物,但年末是最徒劳的,全世界年轻人恨不得要集体倒数放烟花来提醒你。

不同人选择做科研的原因不同。对于很多人来讲这甚至不曾是一个自由的选择。我的情况相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可以算作“自愿选择”这个事业了。事实证明我不是天才,只是一个庸才。我来做学问,对学界无甚特别贡献。只是恰巧学界给我一碗饭吃,我又自愿吃这碗饭吃。我选择吃这碗饭的原因是什么?或者说,我在还不知道科学研究是什么的学生时期,到底受这件事的什么特质所吸引,以至今天我已经以此为职业时,仍然不觉这一特质是虚的无或变了质?特别是每当我感到我的学术趣味与人不同,又无甚成绩时,就一定会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

中国的语文教育很扭曲。后来发觉我本是一个文科特质的人,但是语文课成绩长期不好,我至今仍抵赖为中小学语文试卷的荒谬。受成就感的驱使,我自然是对数理化学科更感兴趣。但是上了高中,我遇到的历史老师,打开了我对文科的兴趣。当时,我认识到至少历史学是一个讲证据讲逻辑的学科,在证据和理论方面,历史学比(中学程度的)数理化等学科丰富得多。这个老师推荐过一、两本课外书,我立即去购书中心购买,顺便也接触了购书中心的文史类书架。于是我不仅买了一、两本,而是十本十本地买。妈妈当时在图书馆工作,一次大型购书,我写了个书单,上面很多书我就成了第一位借阅者。整个高中时期,我养成了睡觉前看书的习惯。我眼睛的散光也是那几年长期侧卧看书压迫眼球导至轻微变形。我看了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之后,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于是跑去问历史老师:为什么我看这些书感觉比看历史课本有意思得多?为何历史课本体现不了历史学的趣味?他回答:你觉得有意思,是因为这些书的历史线索更丰富细致。历史课本限于程度和篇幅,只能罗列一些结论,没有论述过程。他建议我可以看一些大学的课本。于是我把人民大学的几个当时的“九五”教材《世界近代史》、《世界现代史》、《世界当代史》都借回来,边看还边划书记笔记。所以我那段时间,床上是有笔的。

除了历史课,高中的政治课也给我启蒙。高中政治课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涉及很多其他西方哲学的知识。老师推荐了一本当时的畅销书《苏菲的世界》,是一本哲学史的普及读物。我看那本书,有着一股强烈的感觉,就是我特别适合学习哲学,书中所述的哲学家的特性,就好像在讲我。这当然是青少年时期常有的一些错觉。同样无法免俗的是我受尼采的哲学吸引颇深,于是又读了《尼采——在世界的转折点上》。可以说我对尼采哲学的理解无非就是周国平这本书的解读版,是十分业余的。但是现在回想,这本书不仅给我尼采哲学,还给了我一种八十年代的精神。周国平的语言之美,也让我憋足的作文提高了几分。

大学我未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但现在我十分庆幸我就读了暨南大学,有很多对我今天的发展十分重要的经历,都要归因于这所大学的特殊性,不是我在任何一所更加名牌的大学能够获得的。其中之一就是《大学语文》通选课。所有院系必修语文,当时我以为很平常。毕业后接触到其他大学的同学,才渐渐发觉这至少在理工大学中是很少有的。暨南大学的《大学语文》其实是一个文学史文选鉴赏课。而老师的讲授方式很死板,就是把一些古今文论摘抄到黑板上。就是在这门课中我频频接触到萧统的《诗选》、刘勰的《文心雕龙》、宗白华《美学散步》、王国维《人间词话》乃至李泽厚《美的历程》的经典论断。《大学语文》课的笔记我精心保存,还在下乡义教时作为语文课的备课资料。我将诗词鉴赏的精神用小学生能够明白的版本重新展示出来,课程还被选为示范到镇上的中学做教学交流。现在回想起来,中学作文成绩难堪的我做教师的生涯竟是从语文老师开始的。我和《大学语文》的老师还结交为朋友,他约我到古籍书店看书。他跟我说,自然科学是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人文学科是研究人与人的关系。这一句也许是他随心所欲的论断,但我思考了很多年。自然科学中本应该不能有“人”的主观成份,所研究的应该是“物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属于科学史或科学哲学,即研究人类到底为什么会研究科学、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研究科学、其历史又是如何发展。但是这些都被他归类为“自然科学”了。我虽分辨得清,但仍然十分倾向于赞同他。虽然刚听说这话时只是大一的学生,但多年后我从刚一接触科研开始,就从来不是在单纯研究科学本身,而总是兼而作相应的科学史研究,践行着“自然科学是研究人与自然关系”之理。

我由于专业的缘故,能够亲自接触到的专业领域就是“材料学”。它本来是工科。但我走的路其实是将工科做成理科、将理科做成文科。从有用之学,做成了无用之学。相比于其他同行,我有很固执的治学趣味——是的,我将科学研究看作一种“治学”。“治”代表了风格、品味、旨趣之别。自然科学固然本应是“万物一理”,但是人类从未达到过这个程度,所做的无非是各类权宜之术,这就是讲究风格、品味和旨趣审美之高低的空间所在。

以上所述我这些年懵懂的寻觅,其实王国维早已总结过: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这样的认识,在任何一个具体学科都有对照。例如物理学中,很多人喜欢区分“理论”和“实验”研究,乃至成为做实验者不懂理论、或者做理论者不懂实验的借口,其实完全无此区别,于是“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也有研究者常常被“该课题应用价值不明”的阴影所笼罩,演讲介绍中充满华而不实的噱头,生怕自己的学问被归为“无用之学”,其实完全无此区别,于是又“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

王国维的宣言其实是常见的知识分子的理想,基础就是“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但是现代社会不管哪个社会制度,知识分子不可能完全独立。现代社会,学术研究是职业,需要考核、需要经费,完全是纳税人支付的,所以现代知识分子免不了或多或少依附于公权力,已经不存在完全自给自足的“独立知识分子”了。今时今日,科学研究是一种投资,再“长远”的投资都需要有期限和目标。你想做“无用之学”可以,但就没有理由去向纳税人要钱。现在几乎无人打着“无用之学”的旗号了。这不是因为实现了王国维的“不分有用无用”,而是投资只首肯“有用”、“产出”。马克思说资本主义分工造成人的异化。事实上今天科学研究建制,就是这种异化的结果。科学研究从王国维所说的“学”,异化为生产力分工。今时今日,作为一名研究人员,你不旦觉得阻挠学术独立的困难重重,还有深深的被奴役感。你一方面是“扩招”的接盘侠,是“毕业证”派发服务业,是社会稳定因素的维持者;另一方面又是牌匾、排名和统计数字的员工,是政绩的雇佣。

想要翻身,还是加入共产主义运动吧!2018,应该是向共产主义的实现和全人类的解放又接近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