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rchives: May 2009

不适合发表的东西

人有两大块知识,一块是正式发表了的,一块是没有正式发表的。如果你只看正式发表的东西,你会很偏。就有很多人,我感觉他是只看正式发表的东西的那类人。遗憾的是,没有正式发表的东西是不能作为证据或者参考文献的,所以你跟那些人也说不上话——你要证明你的观点,基本上要靠一些没有正式发表的东西。

有很多学生之所以透露着一种“学生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只看正式发表的东西。你导师之所以能做你导师,就是凭着他知道很多没有正式发表的东西。

导师叫我写一篇用来垫IF保证毕业的小综述,由于我自不量力想把它写成鸿篇巨著而拖了很久,我导师都濒临发飚的边缘了。不过,在聊写综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就谈到了这个“看paper”的问题。我跟导师说的主要意思是,在“看paper”方面我比以前读硕士的时候犬儒得多了。现在我看到什么一篇东西,眼光都刻薄得很。Paper当然是自圆期说了所以才发表出来给你看到的,所以每篇都俨然真理。但现在我基本上不用什么理由就会怀疑任何paper的任何东西——除非,我把整个方向从开端到现在的所有paper都看了,知道你们这帮人做了几十年所依靠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才会有点儿安全感。那些牛组2009年最新发表在JACS上的东西,多数不靠谱。你写综述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哪些工作是入流的,哪些工作是不入流的呢?你个博士生,刚做这一方向,就查那么几十篇paper,就写篇综述,结果讲的全是不入流的东西,丢不丢人?你给导师看,导师怎么看你?你发到化学进展,人家怎么看你?当然了,化学进展基本上是是用来凑IF毕业的地方,我也真的是在垫IF,可耻了。但你不能总是在凑IF毕业啊,有那么多业要毕吗?你将来是要做导师的,是要写发在Chem. Rev.上的东西的,如果你只满足于写化学进展水平的review,你什么时候才有能力写Chem. Rev.水平的Review呢?人要有点志气,虽然我是在可耻的垫IF,但也要尽全力写一篇自以为是Chem. Rev.水平的东西来。反正写完了导师自然会批得一无是处的,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自大。

我现在一直抱有的焦虑就是,我将来怎么做一个导师,而且是一个比较成功,能供得起小孩儿上学的导师。我觉得不想这个问题的研究生基本上不适合读博。但话说回来,做导师的也要明显地教学生这个才行,否则也不是什么好导师。博士读三年的我就不谈了。读五六年的那些,我觉得应该把整个科研生活都走一个过场。发paper写论文答辩当然是要做的,开学术会议讲ppt吹牛回答外行人的问题也都要懂,申请基金、跑点、谈项目什么的都要带着试试,也要让他带带硕士师弟,告诉他如果你要带一个人做课题,什么东西要放心给他做,怎么样只听他的汇报就知道整个情况。

但是现在这些事情我还是基本要靠偷窥才能学会。比如说,我发现导师不用做实验,就能指出实验中存在的问题,那我只能回家睡觉的时候想为什么他能做到这一点?靠的是什么能力?我怎么样才能拥有这种能力?又或者我导师跟人打电话的时候,我竖起耳朵留意他们谈话的内容,猜测导师在和什么人谈什么东西,然后分析学习导师怎么谈。这样做当然也颇有成效,但是如果我的导师直接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更好了。

有很多研究生朋友很聪明,我真的很妒忌他们IQ高。我的IQ很低,有时觉得心情非常灰暗。但是我觉得他们聪明归聪明,但是没有几个对“将来怎么做导师”感兴趣的。不过也是,他们不是在UC berxxxly就是Max-Planck什么所的,好像基本不用想太多将来就可以顺利成为牛导的了,他们的导师很注意培养他们——国外的导师都是把学生培养到不给自己丢脸为止才让毕业的嘛。因此那些外国名校的聪明学生不用自己有意识地去想,就会顺利成为导师。但我作为“土博士”,是不能这样的哦!每当那些正在国外名校读书的博士跟我聊天,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很有意识地说,读博的时候还要学习什么什么,要注意提高什么什么能力,对方就一股子傻劲儿地回复说:“哦,我也没想过这么多哦,反正我导师经常xxxx”,我听了就很灰心地想:是啊,你的确不用想这么多,跟着你导师就可以了,毕竟你在MIT……

所以我一直很焦虑。

专家意见和读者问答之我见

写“按”写上瘾了:最近写了一篇东西讲了一下我对《新知客》某期杂志的看法,本意是要赞扬它,但这几天许多朋友(嗯,你们好!很高兴认识你们)联系了我,我就重新看了一下我都写了啥,这一重读让我直冒汗,因为我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批评人家。不过写都写了,还搞到科学网上去了,就不去多做解释了。这两天我又想到了两个问题,抛出来胡评一下。

“专家意见”和“读者提问”是很多科普杂志都要面临的两个问题。所谓“专家意见”的问题,就是在新闻报道和科普散文里对某专家言论的引述。所谓“读者提问”问题,则是指一个让读者提出他们感兴趣的科学问题的Q&A栏目,这种几乎每本科普杂志都有。

砖家叫兽

人民群众目前对于专家教授的基本认识是“砖家叫兽”。因为,专家说的具体内容,他们都听不懂,更评判不了。他们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根据专家的话所暗示的直接结论来判断专家的道德良心。这么做的话,专家好像就是一个定性者、定论者,特别是大多数报道中专家意见都是放在最后,俨然能“一锤定音”。目前在群众中极有市场的阴谋论自然也就不会放过专家了。事实上,任何一个大众不了解的,透明性低的组织,都会被“阴谋论”一番。专家教授之所以是“砖家教授”,根本原因在于其不透明。其中最大的不透明,也是矛盾最尖锐的地方,就是——

凭什么你说的就是对的?

遗憾的是,在我看来直到现在,大部分的人还是将这一困难归因于“难于逾越的专业知识的鸿沟”,却忘了就算在学术圈内也是严重的隔行如隔山,但这种“鸿沟”却并没有像专家与公从之间那样造成如此大的沟通障碍,而是恰恰相反,成为了学术交流的必要性和动力。到底为什么同样的“鸿沟”,横在不同人之间,作用就这么不同呢?

在学术交流中,弥补这一鸿沟的是同行评议,而不是权威。那些科学研究的新闻快讯之所以要强调“No paper no news”,就是因为paper的发表过程都一律经过了同行评议阶段。除此之外,报道内最好还要采访其他同行的意见,增加同行评议在报道中的分量和地位。学术圈内人士正是凭着同行评议来判断别人说的对不对、多大程度上对的。

我认为在面向一般公众的科学报道和科普散文里,也要坚持把专家意见置于同行评议中,与同行评议一起展现。也就是说“专家意见”要包含两种内容,一是该专家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二是该专家对其他专家意见的意见。这样做的好处是,由于访问的专家人数多了,说法也多了,就淡化了专家的“立场阴谋论”色彩,还原了专家意见本来的功能和地位。毕竟,社会的不幸不是科学造成的,在绝大多数情况,科学也不会是什么救世主。把公众情绪转移到了专家、城管、医生等人身上,反倒让我不得不把媒体作一番“转移视线”的“阴谋论”考量,显得很亲民,其实是喉舌,掩盖真正的矛盾。

这无形中对记者提出了一个比较高的要求,那就是他/她必须有一定的组织同行评议的能力,能够在同行评议的高度上选定采访对象,整理采访手稿,最后组织出来。这种要求显然是不现实的,需要在读者、记者、专家的三角形中再作一条辅助线——一个科学传播服务组织。尽管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早就不少了,我国也好像名义上的确有这么一个组织,但现在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作用。我认为除了目前已经做的努力之外,应该再尝试更多的做法。例如,我们要刺激,引导专家之间对社会问题的讨论。这是可行的。从科学网博客的态势来看,专家中不乏“愤青”,更不乏与群众共呼吸的人。三聚氰胺事件期间,科学网上众多为人父母的老师进行了一场理性与感情的高水平的激烈碰撞。其中一位博主在博客中做了一个儿子受毒奶粉所害的全程记录,熔爱恨和理性于一炉,感动了每一位科学网读者,遗憾的是这些文字没有能够感动更多的人。显然,专家之间的自发讨论,比记者对专家一番追问,然后似懂非懂地,完成作业式地产生一个“专家意见”段落,质量要来得高得多。我举科学网的例子,不仅仅是叫记者们都去利用科学网这一资源。其实只要有这一意识,通过采访的手段也可以形成一定程度上的同行讨论。

当然,要加强专家的积极性,离不开记者在转述上的负责态度。很多专家抱怨报道上街了之后他原来的话被明显曲解和断章取义。这些短视的记者其实在长远上断了自己和同行的采访伙伴。这都是老生常谈了。我在这里要提出的是,解决这一问题,正如解决任何问题一样,光靠自觉是不行的。目前我没听说有什么法律去规定这种行为,而且新闻事件五花八门,媒体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地跟特定的几个专家建立“诚信备忘录”。但是在目前的状况下,一个媒体起码可以高调地、专门地向所有专家——潜在采访对象——作出哪怕比较空泛的广告式承诺,展现出一个姿态。做这样的事情有用吗?我们可以这么去看:如果说《科学新闻》在采访科学家们比其他媒体要方便和顺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科学家们预先对它的信任。这一信任也不见得就是来自于什么具有法律效力“合同”或者“诚信备忘录”,它无非是来自于《科学新闻》的背景和形象——包括它“为科学家服务”的口号。换句话说,假如另一个媒体用心地去做一个负责任的好形象,也能获得像《科学新闻》那样的采访便利。对于《新知客》这样的杂志来说,就更加值得花工夫去做这么件事了。《新知客》除了要以它本身所做的科学报道和科普散文的所谓“精准和客观性”来赢得所有读者的信任和好感外,更需要特意向专家宣传它的理念和诚意,因为正如我上一个“胡评”中说的,至少我是对科普文章不感兴趣的,我相信《新知客》的读者中专家不会太多。

读者论坛

第二个问题是读者论坛的问题。以我对《新知客》的理念,它强调的是“生活中的科学”,或者“科学生活”。科学生活不是生活方式的一种,而是现代社会的特征,是每个人都没办法回避的。事实上所有人都是“科学生活”的同行,关于“科学生活”,我们也要搞同行交流,同行评议。目前的读者论坛,还是老一套——读者-专家式的二元体系。

为了说得通俗一点,我举一个例子。吃苹果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现在大家都已经把这个问题当作笑话,也不会再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专家了。因为,这不过一个是卫生问题和口味问题而已,大家好自为之即可,根本不需要什么专家。但是在当初,这倒是一个俨然挺需要专家的问题。大家都看了很多关于苹果皮里含有什么果肉没有的物质,都有什么作用。说吃了能补充什么营养,又说多吃造成什么问题等等。其实了解这么一堆知识,就算你都看懂了,对于你削不削皮,一点帮助都没有,到头来反到感觉这一切很可笑,觉得科学无非是一种让人变得很二很迂腐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被放在了“专家-读者”这么一种二元体系中去了。总的来说,所有的“生活中的科学”
,都不宜放在这种二元体系当中。尝试想象另一种情况,如果这些专家们不以专家的身份出现,而是以“咱也爱咱苹果”的“同道中人”的身份出现。他只用告诉大家,他自己吃苹果削不削皮,为什么?不削皮的,就不怕某某弊端么?等等。这样就能充份显示专家的真正作用了——他们无非是想问题比较有一套,说话讲究有理有据,在知识爆炸的信息时代不太容易迷失的一群人罢了!科学的生活,当然不是书呆子的生活,不是科研生活,而是不迷信,不盲从,讲道理的生活。“专家—读者”的二元体系,根本不是在打破迷信,而不过是叫人迷信科学罢了。真正的“科学生活”的理念,应该体现在让大众——包括那些大食大用人间烟火的“专家”们——放在一个平等的平台中进行同行式交流上面。事实上这样做的最终结果就是科普的最高理想——科学精神之普及。

当然,这只是一种理想化的建议。事实上,这么做的话,一个科学生活的论坛很容易会成为美容论坛,例如总会有那么一些读者声称“资生堂的补水精华比欧莱雅的更适合东方人皮肤”。但只要你把专家也变成了读者,至少在这一个论坛里会有相当一部分人的声音是“我导师曾给某企业开发的补水配方就是拿往淀粉糊里加透明质酸结果成了‘芦荟精华’”这样的广告里的伪专家绝对说不出口的话。更不用说当有的读者分享参加“胎教班”的体会的时候,同地会有更加宝贵的不同声音出现了,更可贵的是这个声音不是以一个貌似从不生育的“专家”口吻,而是以一个当了母亲的妇产科医生的口吻来说出。和广告不同的是,这不是故意骗人,而是大家都无知且都求知;和教科书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专家教授;和松鼠会不同的是,这不是茶娱饭后的新潮娱乐,而全都是生活中的要紧事、原汁原味的。(致范编辑:我曾经说过,最牛的高分子材料专家其实是各位精明的家庭主妇。他们对高分子材料的娴熟而又创造性应用能让很多男工程师们刮目相看。)

略评南方都市报关于皮革转化蛋白的报道

我是昨日(5月16日)买《南都》看到了这个报道的。我觉得有很多不满的地方。

第一,这篇报道的主要攻势仍然是“触目惊心”,但是“触目惊心”充其量是一种感情刺激。这篇报道没有给出多少可供理性思考的内容。如果一篇报道只讲究轰动性和眼球效应,那它多数出现那些没有志气的小报上面。《南方者市报》显然一向表示出了远高于此的志气。

第二,这篇报道还是落入了“检测”的俗套。说有什么物质“很难检测”,根本不是新闻;说“但仍然能检测出来”,也根本安慰不了谁。三聚氰胺事件早就让大家明白了,焦点根本不在于凯氏定氮法落后——它不落后,因为它不是为了检测牛奶的三聚氰胺而存在的,它只是一种定氮法。如果人们能够天马行空地“开发”“新的”食品原料,“创造性”地往食品里加化合物,你再怎么检也检不完。假如记者确实没问出来当初是谁教这些人转化蛋白的,那请记者努力,人民支持你——因为这才是矛盾所在。人们最想知道的是,这仅仅是由于纯粹无知呢,还是有谁明知故犯?是谁明知故犯?否则,正如你把医患紧张报道成医生是人渣,无非是帮助医改回避视线,助长了某些人的懒政而已——貌似亲民,实为喉舌。

第三,通篇采访的是“一个妇女”、“畜牧场场主”、“镇民付祥龙”、“镇上老人”等等。除了这些人之外,就数介绍检测难度的王晓峰和中国奶业协会常务理事王丁棉是专家了。检测难度自是次要问题,王晓峰的意见那一段我就不再重复评论了。而王丁棉的意见那一段,我认为是记者的课堂作业——把听回来的但没听懂的记录重新整理成连续的文字交上去。

这一点就不能怪记者。专家在受访时的说话方式是谈话式的,不是发表论文,因此所透露的信息的逻辑结构是很松散的。这样的文字也往往过于罗嗦,不适合直接发表。如果记者自己并不太理解,只是记在本子上,回头难免要重新按适合发表的方式来组织,很容易把次要的东西当重要的东西来讲。

看了这篇报道,我最担忧的问题是他们都选择真皮来做原料么?他们能分得清真牛皮和人造革么?人造革最常有的材料就是软聚氯乙烯(软PVC)和聚氨酯(PU)。如果真的把人造革放进去一直泡碱泡酸,估计能产生不少降解物,而PVC和PU的降解物又恰好是知名的有毒物质。否则外国就不会禁入PVC,重庆人也没必要反对BASF在那里二异氰酸酯工厂了(主要用于合成PU)。这一降解,其含量比真皮在制革工艺带来重金属要高多了。而且那些重金属在泡碱的时候还可能被除掉一点。

我第一次听说皮革做蛋白的新闻的时候,是这样的语气版本:“喂,他们现在又用皮革来做蛋白了,不过有重金属”“呵……”现在既然消费者要求什么都要有蛋白含量,乖乖地光靠收购猪皮,怎么打市场战?我硕士的课题组就另有一个企业项目,羽绒企业想把废羽毛(主要成份是角蛋白)转化成可溶于水、可加工的降解蛋白质。在现代社会,以前只有帝皇才享受到的生活质量已经全民化了,但自然资源却不增反降。这种矛盾,终究是要靠从其他蛋白质源头来解决问题。只不过废羽毛废皮革转化成无毒明胶研发和实现成本很高,但转化成有毒明胶的话,还真泡泡石灰什么的也就行了,而且这一技术50%的化学研究生能做出来。罪恶在于真的做,真的转让技术的那些人。报道里讲了很多当地土法制明胶的历史,却没问出来一开始是怎么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