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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学术前沿有多少概念没有中文翻译?有多少内容无法译成中文?

并没有永远“无法译成中文”的概念。但确实也没有一个公认的机构去规定每一个新词的中文翻译。一个新概念的中文翻译也许有“混乱”的时期,但鲜有“词不达意”。因为受过基本训练的人至少会知道附上英语原词。“词不达意”是科技文献基本要求所不允许的,也是总有方法去避免的。

我所能接触到的研究领域是自然科学方面,在全球化趋势还不强的年代,经常有日本、法国、德国的科学家把研究成果发表在他们本国母语科学期期刊上,所以一些新术语也许一开始就相应地先有日、法或德语版,然后才有英语版。因此,对于这些国家而言在那个年代是有相当一部分概念不需要从英语翻译为他们母语的。现在由于全球化程度很强,而且由于美国式科研体系的强盛,科研成为某种职业,需要谈“影响因子”,所以基本上不管哪个国家的人都用英语发论文为主。这就决定了几乎所有新的概念——哪怕是中国人提出的——它正式出现在刊物上的最初语言会是英语。

中国无论在全球化以前还是现在都面临着翻译成中文的问题,因为科学研究本身都是外国人教中国人做的,直到现在还学得不好。中国人做了科研,都是向外国人“交功课”和“批改作业”。中国人发展科研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提高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不是为了兴趣。所以,如果没有了外国人,中国人是不会做科研的。不要说“赛先生”,什么“费尔泼赖”、“共产主义”、清末以降甚至到今天中国知识分子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向国人宣传西学”。在整个近代文化领域译都是一件极其重要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讲,说这种情况“比较普遍”什么的都没点出其严重性,应该说是“历史遗留问题”。

中文或日文跟拉丁语系的区别也使翻译问题在相应的亚洲国家有其特殊性。很多英语术语,对于德国和法国而言可能根本不需要“翻译”,直接用就是了。真正每词必翻不可的可能还是在中国这种地方。而且还要纠结到底是音译好还是意义好。前苏联化学家M. Klochko写了一本书Soviet Scientist in China讲了他在五十年代作为援助中国的苏联专家的经历。当时,中国的科研发展很落后,而且发展方式也有严重的问题。但作者其中认为把术语翻译中文也属于阻碍中国科研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But there are, of course, peculiar difficulties for Chinese scientists in this matter of languages. How, in their ideographic system, did Chinese chemists, for instance, go about naming the chemical elements? Now, before chemistry became an organized science, at least a dozen elements had received different names in every language — iron, copper, sulphur, lead, etc. But for all the remaining elements, whose discovery came only with the modern development of chemistry, the names have essentially the same sound in all languages. Yet, ruthenium(铑), for instance, which is rutenii in Russian and ruthenium in French, becomes lao in Chinese! tu make things even more difficult, lao has a good dozen other meanings as well. By the same token, try to guess wether a Chinese means his youngest sister, magnesium(镁), or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hen he speaks of mei.

这也许有点夸张,但语言的问题确实使我们无法切身地想象比俄国人和法国人面对英语术语比我们顺利多少。对这一问题,除了翻译,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M. Klochko的大胆建议是放弃象形文字体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其实“中文将亡”的论调出现不止一次了,往往都出现在这种西方先进文化进入中国的时期,最近的这种时期是普及电脑印刷那会儿。当时有一篇文章叫《穷则变,变则通——迎接电脑文化的新时代》( https://www.andrewsun.net/panta_rhei/archives/1799 )里面有这些措词:

一九八四年八月,中国体育健儿,肩负着祖国的重托,代表着民族的尊荣,在奥运会的战场上,顽强拼搏,捷报频传,使中华振兴的号角响彻了全球。十亿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炎黄子孙,欢欣鼓舞,激情洋溢,看到了巨龙腾飞的曙光。

然而,就在这时,《参考消息》上,却出现了这样一段报道:

“法新社洛杉矶8月5日电,新华社派了二十二名记者,四名摄影记者和四名技术人员在奥运会采访和工作。报道奥运会的七千名记者中,只有中国人用手写他们的报道”。

中国人!只有中国人,一手高擎着金牌,一手紧握着钢笔,在手持现代化文字处理工具的七千名记者中,笔耕墨种,仍用手写自己的报道!

英雄的巨人,落后的装备,是何等的不协调!
……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五日的《北美日报》上,有人惊呼“中国文字是现代化的绊脚石”,洋洋万言,历数汉字的拙劣和罪孽。国内也有人士断言,不废止汉字,中国就不能进入信息社会。

看来,汉字,这个仓颉的独生子,这个世界文化史上的老寿星,走进了时代的死胡同。

但是,在严重的挑战面前,为了国家的繁荣和文化的复兴,我们必须寻求出路。祖先所留下的文化传统,如若不能通过时代的考验,并使之发扬光大,这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我们或许会因此而成为历史的罪人,至少要被子孙后代评价为无能之辈。
……
汉字,真的像癌症那样可怕,将把我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车轮拖入泥潭,而除非彻底切除便别无生路了吗?

当时搞了什么四通中文打字机,五笔字型,汉卡、中文之星之类的东西,现在回看,也是浮云。这就扯远了。总之,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还是面临着梁启超时期的困境,翻译是一件历史注定的必然,早不是什么“鲜有发生?时有发生?比较普遍?经常出现?”的问题。

人们很容易去追问“如果将来中国强大了”这种问题。我觉得如果只谈学术交流,那是跟民族主义毫不沾边。中国是因为历史上“被迫”做科研,才会觉得有受迫感,觉得别人都用英语是对自己的一种“傲慢”,整天等着哪天“强大”了之后反其道而行之以出口恶气。事实上假如将来中国真的强大了,也许在科学研究的心态上会回归“好奇心使然”?到那时,是你主动想跟国际同行交流,自然会心甘情愿地尊重国际同行的惯例,而不会觉得有受挫或受排跻的感觉。但是,如果类似这样的情况是超出“学术交流”以外的整个文化领域的普遍问题,就很难不让人往“民族主义与全球化之冲突”的无聊话题上扯了。

西方有个巴比塔传说,说以前全人类是讲同一种语言的,于是他们特别团结而且科技发展效率奇快。他们正在建一个奇高无比的巴比塔,直接通到天堂去。这事惊动了上帝,于是上帝就使了个法术让人类有不同的语言,互相听不懂,结果这个巴比塔就成了半吊子工程,人类到现在都建不了。现在,人类基因组计划(掌握命运)和粒子碰撞实验(认识宇宙)算是巴比塔工程了,在这些大型实验计划中可以看到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在一起合作,特别是中国人的身影。前不久大亚湾的中微子实验室还取得了重要的突破。它本身也是一个国际合作项目。

流动的固体

在进入本文的主题之前我先谈一些不相关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什么科普我都反对。但我支持的那些科普,都是在一般人概念上属于科普而已,在我这儿这些作品不是科普。

我所反对的科普,是吸引不喜欢科学的大众,希望他们喜欢上科学。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至少这些科普组织一定会承认他们要扩大科学的受众,让科学不再高高在上不再面目可憎,让更多人热爱科学。那么如何才能“扩大”、“更多”呢?人反正就这么多,不把原来不喜欢的转化成喜欢的,又谈何“扩大”和“更多”?所以你会发现那些说科普组织会跟媒体合作或者自己变成一个媒体,通过媒体吸引眼球和制造粉丝的手段来达到这一目的。今天在新浪微博上甚至有个人说:

对于那些反对科学的人,我们只能科学武器对待他们。

这句逻辑上明显自相矛盾的话很好地证明了那些热衷于科普组织的年轻人那近乎偏执的一厢情愿能使人的智商降低到何种程度。这种组织,跟绿色和平和动物保护组织一样,甚至跟共产主义运动一样,一个哲学上都没扯清的问题,就采取实际行动去宣传和斗争,付诸实践。并沾沾自喜于人民群众的出奇支持,以为这就是真理在握。这些是我所反对的科普。

至于我支持的那些,之所以我不认为属于“科普”,是因为那些内容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喜欢科学而写的,而是为自己而写的。只是抒发感情,别人爱不爱看没所谓。假如恰好有人爱看,当然是皆大欢喜。由于确实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所以就被纳入科普作品了,但这是效果上的科普,不是动机上的科普。我不能说那些科普组织中的作者自己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他们都是喜欢自己专业的,但所做的事情超出了这一感情本身。

现在入正题。

我从上了大学开始就喜欢去图书馆,因为每次都会有意外的收获。你也许是为了找到一本书而去,但是与那本书同放在一个书架上的其他书,往往能给你意外的惊喜,无形中扩大了你的知识面。《流动的固体》正是这样找到到的。

我特别不擅长的一件事情就是跟亲戚朋友讲解我“到底研究什么”。人不先知道一些东西,是不会进一步觉得另一些东西有多重要的。Stern说过,小提琴水平到他的程度,才能真正理解Heifetz到底神奇在什么地方。但是这一层意思是不能在亲戚朋友面前讲的,否则好像是在瞧不起人。

一开始有一段时间,我想如果说成我是研究聚合物的,会不会容易些?反正如果他们追问我关于聚合物的事情我也能回答上来。于是类似“塑料”、“橡胶”之类的语言就会出现了。结果有一次我爸跟我说,以后不要讲你研究塑料和橡胶,因为人家会想到的就是水桶啊,脸盆啊什么的,很低级。于是我还要试着讲“柔性显示屏”,或者要编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什么航天器某重要部件,上面的材料要求既这样又那样,最后你猜用什么来着?只能用聚XXX!可是我又觉得这样有点偏离初衷了。我虽然也懂一些聚合物的原理,但不至于到研究柔性显示材料之类的,何苦为了“节目效果”而欺骗人家呢?

材料科学围绕的问题就是“结构-性能关系”,能不能从这个出发,换个通俗的方法表达这层意思呢?问题在于,我并不知道所有材料的“结构-性能关系”——令人头大的是我尤其不知道已经广泛使用着的材料。例如现在用着的PP杯子,加工有什么难度,怎么解决?我根本没操作过注塑机,更没进过厂子,不知道什么“模口温度”之类的该怎么控制。换个材料,手机外壳。我连用什么材料做的都不清楚。是用ABS吗?是不是用ABS?也有用PP的吧?外面的钢琴烤漆又是怎么弄上去的?这些根本不是我研究的内容,何苦扯到这方面去?

最后,我决定还是照直介绍我研究的是流变学。可是我每次又陷入了非要举出一种形象的实物,于是我又会说什么“软软的粘粘的东西”、“洗头水”、“果酱”等低值品。事实上我虽然研究流变学但却不是研究洗头水和果酱,而是研究样品的非线性粘弹性。

《流动的固体》这本书,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题目很好地解决了我上述困境。以后如果有什么姑妈的表姐问我“到底研究什么”,我就可以直接讲“我是研究流动的固体”。什么叫“流动的固体”?你看,塑料制品,现在是固体,但加热之后就会流动;不光塑料是这样,玻璃也是这样。其实他们不加热也会流动,只是需要时间长一点。凡是“流动的固体”,我都会研究。我估计别人听完之后,可能会问“那XXX算不算?”我由于真的是研究流变学,正如本博客标题那样——万物皆流,所以我有信心,不论听众举出任何物质,只要它有流动的状态,我都可以侃侃而谈,而不会陷入到谈论什么“柔性显示屏”或者“钢琴烤漆”之类的绝路上去。当然,也许很可能听众仍然不懂我说什么,但是至少我自己不会显示出尬尴,好像我自己对自己的研究都不喜欢,不熟悉似的。我显示出我对我专业的热爱本身,就足以让听众放心地继续聊别家女儿结婚的事了。

也许,我查查资料,就可以把“柔性显示屏”或者“PP注塑模口温度”之类的话题解释得很好。以前给《新知客》写专栏,没少干这种事情。可是,我为什么非要讲这些东西呢?讲这些事情并没有真正地介绍我研究什么。可是,如果直接讲我研究的是XXX的非平衡过程,那就连Sheldon都不如,或者直接属于蠢。对于那些完完全全的外行,是否非要用行之有效的方法,说这说那,让他们切实地懂得你所研究的问题不可呢?我觉得,表示出你很喜欢就行了,不一定要描述具体研究内容。

我在网上,也经常看到一些“命题作文”,例如这个人声称是a very shallow attempt at showing what is so interesting about polymers。文章开头还可以,可是一讲到这里:

The key is in the architecture. Polymers in their simplest form are chain-like molecules formed of molecular repeat units, monomers.

我就开始不看好了。出现了“molecules”、“repeat units”、“monomers”这些词,真的就不知道what is so interesting。这种问题太过依赖于精确的听众定位。听众稍微广泛一点,就很难决定一些术语到底要换多通俗的替代词,或者说要牺牲多少准确性。例如,谈重要性,就说电脑、电视、手机上都有高分子。这就有点扯了吧?电脑、电视、手机上也都有金属呢。说没有高分子航天器上不了天,也扯。没有金属航天器也上不了天。说高分子为什么有特殊的性质,也很难。你先要告诉别人高分子有什么特殊性质,而且往往你觉得很特殊,人家觉得很平常。天天不都是用这些塑料么?摔不烂怎么了?而且也不完全是摔不烂啊,有时摔得重一点也会烂,只是没有玻璃这么脆弱而已。质量轻,也不觉得是多么特殊的性质。这就逼着你非要往“能导电”、“能发光”这个方向去。

所以说,我不支持这种要把原来不觉得高分子有趣的人转换成觉得高分子有趣的人的科普。有些“有趣的问题”,对于总喜欢思考总喜欢问“为什么”的人,确实有趣;但对于其他人来讲,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你说了也是对牛谈情。人家问你这个问题,本来也没恶意。只要表示出你很喜欢即可,不需要让对方也感同深受,好像要试图说服对方也去研究这个问题似的。

《流动的固体》就是一本作者抒发自己对所研究的内容的热爱的书。但由于具体内容我之前已经介绍过了,所以这里就不重复介绍了。

Wikipedia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产物

我的题目一看好像是在空唱高调,实际上是回应具体问题,那就是很多人喜欢拿wikipedia跟百度百科、互动百科之类的国内网站做比较。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网易新闻自以为很先锋的栏目“数读”做的一个专题比百度百科靠谱的维基百科。中国新闻业的问题就在于由一群出来工作没多久的文科本科生毕业生控制品位和认识水平。无论是环球时报和南方系都很愚民。

拿wikipedia跟百度百科来比较我觉得实在是不公平。很显然百度百科和互动百科绝对不可能是以“做中国的wikipedia”为目标的。也许作为宣传,长远的理想是,但实际操作绝对不是,因为其现实基础根本不存在。这跟“中国人有没有志气”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好像中国没有人得诺贝尔奖没什么值得丢人一样,不是你变着法子去举例显示中国有多么落后,就能立杆见影地马上蹦出几个诺奖来的。你把百度百科拿出来羞辱一番,也催生不出一个中国的维基百科。因此无知肤浅的媒体人别好像自己为社会作出了多大的贡献。

Wikipedia的成功不是不值得研究,但拿来跟百度百科来比较,似乎就只停留在“研究百度百科的失败”,而百度百科的失败就着实不值得研究了。数读没有研究Wikipedia为何成功的本事,搞个比较弄巧反拙,成了去研究百度百科为什么失败去了。

Wikipedia为什么成功,是很难回答的。那些因为百度百科才知道Wikipedia的人,也许很容易去想百度百科为什么失败。事实上用不着百度百科来陪衬,Wikipedia的成功本身就匪夷所思。很多人简单地讲说“草根的胜利”。可是,现代学术研究近百年的发展历史形成的经验则是学术的客观性和严谨性需要同行评议来维持,特别是当我们声称“接受质疑”的时候,实际上是声称接受同行的质疑。如果没有一群同行进行学术交流,一个学科不可能靠外行靠“草根”得以向前发展。因此,Wikipedia的成功首先是遵守了做学问的规律。其次,Wikipedia真正做到了用学术标准而不是学历来作为门槛。这里所谓学术标准就是逻辑性和critical thinking,要求人要有用语言准确定义一个概念的能力、搜集资料和证据证明论点的能力、以及合理质疑的能力等等。前两个很好理解,至于合理质疑的能力,我要举一个例子。在Wikipedia中以下这段话是不会被直接认同的,而是会标上:

中共中央决定对XXX同志严重违纪问题立案调查[来源请求]、公安机关公布对XXX死亡案依法[哪条?]复查结果并将犯罪嫌疑人移送司法机关,得到全党全国各族人民[谁?]的衷心拥护。中央的正确决定大快人心[来源请求],XXX、XXX等人的违纪违法不得人心[来源请求]!(原文出处

一段能让有知识有逻辑的人信服的话,跟一段让白痴信服的话,当然是不一样的。允许提问跟不允许提问,当然也是不一样的。能够在允许提问的情况下让一个有逻辑的人信服的,只有真相和事实。中国的教育,教材写成只让白痴信服的话,又不允许提问,所以其教育产物才会以为拿Wikipedia跟百度百科比较一下就很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