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固体2021

2009年还是一名研究生的我在这里写过关于《流动的固体》这本书的读后感。这本书对我当时学习和后来研究流变学的影响很特殊。最近,我看到了更多相关的内容,写下本文算是对2009年的我的一个回应。

原来,《流动的固体》的作者——中川鹤太郎,是日本流变学的先驱者。他在著《流动的固体》之前,就写了可能是日本流变学的经典教材的《レオロジー》(岩波书店)。我找到了中川鹤太郎的一个学生——原田重治博士写的一篇书评兼回忆,并用机翻译成了中文。由于篇幅关系我就不把原文放到这里了,而是另外做成了一个页面

感想之一:关于流变学教材

今天,我不仅有机会亲自研究流变学,而且还有机会任流变学的课。我在思考如何组织流变学讲义时,深感我面临的化学背景的学生的数学和物理思想认识与流变学思想的层次相距太远。留意到我这里说的不是具体知识,而是思想。思想需要通过学习知识来形成,但这种学习不是蜻蜓点水地、囫囵吞枣式的学习,而是批判地、深入的学习。因此化学类专业的学生所上过的数学和物理课,虽然从罗列的内容来看并不欠缺太多,显得稍微补补就能过关,但思想上几乎是空白的,或说停留在高中。

因此,要么说“流变学不应向化学专业的学生开设”。这显然站不住脚,因为流变学是化工领域的人创建的,最关心流变学的人是化学和材料学家(关于这个观点的阐述我不在这里展开)。所以,只能想方设法让化学专业的学生学懂流变学。

因此,我这未完成的讲义,几乎用了一大半的篇幅,向学生重新讲述线性代数和多元函数微积分。跟很多连续介质力学的书仅仅罗列一些基本运算规则不同,我希望在这个部分就数学论数学地传达好数学图象,希望读者在读到或用到相应的数学操作时,不是“只懂推算”(甚至可以不懂推算),而是能直接在脑中重演出相应的几何事件,把代数式子反映为动力学电影。就算进入了力学的讲述,我也花了很大的时间讲解“经典时空”、“标架”的理论构建,希望学生对“力学”乃至“物理学”的基本认识提升到比较现代的水平。之后也是很仔细地把连续介质力学基础介绍清楚,真正属于“流变学”部分的粘弹性,反而没有很多时间去讲。我自己也陷入一种矛盾,如果非要让学生作好“完全理解流变学”所需的知识背景上的和思想上的一切准备后才去正式介绍流变学的话,那相当于告诉学生你们大一的数学和物理要重新按照所需的方式去学习,从而是对他们实际已有的学习经历的一种否定。学生也许不会接受这种否定,反而会选择否定这个专业学习流变学的必要性。

但是,也正是因为每本已有的流变学教材,都似乎无视了它的读者总是化学专业的从而在数学和物理上有天然欠缺这一点,因而实际学习流变学的广大化学学生从未觉得任何一本流变学教材是“读得懂”的。一个很典型的困扰就是,书中用到的数学,在书内找不到学习的地方,在书外则只知道要学习好几门数学课。另一个很典型的困扰就是,就算看懂了所有数学,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学生还是无法理解“选择用一套数学操作”背后意味着什么物理动机。因此,长年以来,在大量化学和材料类学生被要求学习流变学的同时,极少数确实熟练使用流变学或研究发展流变学的人才,仍然是物理系背景的。

但我从原田重治的回忆中了解到,中川鹤太郎的流变学教材,花了很大的篇幅去讲大家已经学过的力学基础(第一部分)。而且后面的内容都可能从前面的方程式推导出来,不需要参考其他书籍——这也正是我的讲义所希望做到的,所以才在讲义之内把其实其他地方也能学到的数学包括进来,使得这个以流变学为题的讲义显得“迟迟不讲流变学”。中川的这个教材也确实非常厚,全书一共分17章之多,因此学生们私下称这本书为“大鹤”。令我惊奇的是,就因为粘弹性跟电路中的一些现象很类似,该书用一整章去介绍相关的电路知识,仅为保证当书中讲到这种相似时,读者确实能完完全全的理解这种相似。中川和它的共作者在前言中说:

“在本书中,我一直希望能写出一本‘可用的’流变学。为了达到这个目上的,我们对力学进行了长时间的解释,并对振荡理论进行了涉猎,因为我们相信,除非对流变学有充分的了解,否则流变学是没有用的。”

感想之二:关于自己搭建仪器

我在2009年的那篇文章中曾表示对中川自述的搭建仪器的经历的敬佩(详见原文)。现在回过来看,我本人在科学研究上的成长也走向了一个实验测量者。在原田重治的回忆中也讲到,这确实是中川鹤太郎的典型研究风格,并提供了更多的,在中川的指导下攻读研究生期间的仪器搭建经历。日本在战后重建时期物资很紧缺,各方面都十分困难,很像我国在文革结束之后的情形。不管你要做什么研究,你都不得不熟知各类五金电路知识和实践技能。我在2009年的文章中强调了自己搭建仪器的重要性。事实上,今天的化学专业学生在这方面基本知识都是空白的。不知道为什么,社会生产的分工细化,不仅让专业分得更细,还让“公民常识”也发生了压缩。曾经是不分专业的常识或必备技能,也因分工细化而变成了“由专业人士包办”的事情。每个专业的人都因分工细化而变得更加“工具化”,同时也因常识欠缺而变得麻木,不同专业的人无法沟通。这是不是资本主义的阴谋呢?

“久山氏の方法”

我在2009年的那篇文章中曾引用,中川提到过一个叫“久山多美男”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一个测量粘弹性的方法。这个《科学》杂志不是美国的那个,而是日本的一个期刊《Kagaku》。现在我可以告诉当年饶有兴趣的那个自己:中川在另一个论文里提到了这个“久山氏の方法”,以及其他的几种测量粘弹性的装置设计。其中久山的仪器示意图如下:

久山多美男的装置

实际上很接近今天的应力控制型流变仪。

同样地,2009年我引用的,中川在读研时,放弃研究“泡”的问题,选择研究“拉丝”的问题,最后有成果吗?今天我也可以告诉当年那个自己:他在BCSJ上发表了两篇系列论文:Spinnability of Liquid. A visco-elastic State. I & II。在《流动的固体》中显示的“测量拉丝性的装置”插图,就在这个论文I中的Fig. 3。而对久山多美男装置的借鉴,则可见于论文II中的Fig. 2。

鲁迅

中川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鲁迅。

1960年代的日本是比较动荡的。中川在1967年3月号的《高分子》杂志中发表了一篇题为《应该怎么做(何をなすべきか)》的文章,抒发了对日本现状的不满。他就是在这篇论文中提到了鲁迅。而在1970年又在同一本杂志发表了跟政治相关的文章《新的非理性主义》,更加直接地批评了当时想要洗脱日本在二战中的罪行的思想。这种思想可能是1960年代对美国侵犯日本权益和尊严的抗议的过度反应。这篇论文最后一句很精彩:

意识形态的“锤子”可以自由挥舞意识形态,但不能自由挥舞现实。

我从中川这些零星的政治小文章,似乎看到了鲁迅笔下的对中国友好的那个藤野先生。

在禅寺的门前徘徊

最近我恰好也在整理粘弹性的研究历史。因此我发现中川对流变学历史的一些描述几乎可以认为他亲自作过科学史总结。特别是对开尔文对“粘弹性”的认识这一点,在看到他提到之外,我也只在另一个90年代的专门的科学史论文中看到。中川真的是一名大家,从他的著作和论文中可以看到,他贯穿基础物理和流变学,贯穿连续介质力学和统计力学,身兼实验家和理论家(我更多的愿意认为他是实验家),而且还是一名很好的老师和科普作家。他不亚于任何一名诺贝尔奖得主。

我又顺便找了一些其他日本作者的跟流变学相关的小文章。其中遇到了这篇,作者在Akron大学教过书。文章在讨论到“流变学很难学”的时候,提到说在夏目漱石的小说中,有一个关于一个人在禅寺门前来回走动的故事。 他思考着是否应该进入禅宗,最后他没有进入。 让我们在假设流变学也很难进入的情况下进行。 如果从正门进入有困难,是否有办法从后门进入? 要做到这一点,让我们从解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现象开始,不用数学公式,考虑什么是难以理解的。

作者在这里提到的夏目漱石的小说,其实是中篇小说《门》,具体地是指以下这段情节:

他自己去叫看门人开门,但是看门人在门的那一侧,任凭你怎么敲门,竟连脸也不露一下。只听得传来这样的声音:“敲是没有用的,得自己想办法把门打开后进来!” 宗助思考着如何才能把这门上的门闩拉开。他考虑好了弄开门闩的办法,但是他根本不具备实行这个办法的力量。所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同没想出办法来之前的情况毫无二致,他依然被锁在门里。他平时是依靠自己的理智而生活的,现在,这理智带来了报应,使他感到懊恼。于是,他羡慕那些根本不讲是非的刚愎自用者。同时也崇仰那些心无贰意的善男信女。他感到自己生就着必须长时伫立门外的命运,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既然此路不通,自己却偏来走这条路,真是太矛盾了,而且回首身后,竟然连由原路而回的勇气也没有了。举目向前,却又只见厚实的门扉始终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他不是能通过这门的人,又是非得通过不可的人。要之,他是一个只能悚然立在此门下等待薄暮降临的不幸者。

——夏目漱石《门》

这篇文章的作者,在谈到流变学模糊了液固定义的时候,又讲到了日本的一个故事:

在聚合物中,有三种状态:固体、橡胶和液体。 更准确地说,在固体(玻璃体)和橡胶体之间有一个玻璃-橡胶过渡区,也有一个橡胶体和完美流体之间的过渡区。 玻璃体是一种弹性物质,完全流体是一种粘性物质,但在中间状态下,它们同时具有弹性和粘性,因此粘弹性在聚合物流变学中很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感受到流变学的难度。 什么是粘弹性? 既然粘度是流体的属性,而弹性是固体的属性,那么某种物质怎么可能同时是流体和固体?

很久以前,源赖政是京都的保护者。 皇帝不时地病倒。 每一次,都有一片黑云在宫殿上空盘旋。 作为一个弓箭手专家,他向黑云中间射了一箭,那怪物就倒下了。 于是,皇帝的病就被治好了。 这个怪物的形状是一只狗和一只猴子。 你能想象一个动物可以同时是一只狗和一只猴子吗? 流变学是否也需要一个不可能的想象力?

这里说的怪物是“鵺”,《山海经》的一种生物,在日本的描述中是类似一种结合了多种动物的神兽。这个故事是日本关于赖政射鵺的传说故事。这样讲去解流变学,是不是就是作者所说的“从后门进入”的办法?

粘弹性的认识历史(一)

前段时间做过一些关于粘弹性(viscoelasticity)的研究历史的资料调查,就在此作一些不完整的总结。

实际上Maria Grazia Ianniello作了很好的总结工作​(Ianniello 1993)​​*​,我写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直接来自这里。其实我也独立地评估过她的论文。我自己看过一部分的历史文献的原文(见此文),再去看Ianniello对这些原文的解读,觉得她关注细节跟我一样多,甚至看得和想得比我更仔细。科学哲学层面上的关照角度也和我很接近,因此我很信赖这个工作。另外还有一篇更早些的科学史论文​(Dörries 1991)​,从广义的“余效”(Nachwirking)与“迟滞”(histeresis)概念的角度回顾了19世纪的物理学史,但是描述不如Ianniello的文章详细。除了这些科学史研究者的论文外,我在这里提一些流变学家自己做的历史总结。​(Tanner and Walters 1998)​的这本书是整个流变学的一个大的历史总结,是一个很伟大的工程,但是难免也流于泛泛,可以作为一个粗略的提纲和参考文献来参考。相比之下,Hershel Markovitz做过的很多流变学史总结更加问题导向因而也更富有洞见​(Markovitz 1968, 1977, 1985)​​(Doraiswamy 2002)​也做了一个很全面的历史溯源资料总结。​(Tanner 2002)​总结了流变测量学中正弦测试方法的历史。

已故的流变学家郑融老师在科学网上的博客写满了脍炙人口的流变学史话。

1. 今天知道的“粘弹性”

“粘弹性”(viscoelasticity)是流变学或力学方面的词。 Ferry对线性粘弹性的宏观唯象理论模型和实验方法进行了完整的总结​(Ferry 1980)​。而非线性粘弹性就是整个流变学的研究对象,其现象学模型和实验方法可见于各个流变学教材。值提一提的是振荡测试在非线性响应中的描述框架在流变学中的应用是“大幅振荡剪切”(large amplitude oscillatory shear,LAOS)。这方面最近的大型综述​(Hyun et al. 2011)​已经很早了,其之后值得关注的相关综述有​(Bird and Giacomin 2016)​​(Voigtmann 2014)​

事实上粘弹性的现象在力学之外有更一般的本质,它实质上是一种松弛(弛豫)现象​†​,在电磁学中也很普遍。因此Oppenheim的经典教科书​(Oppenheim et al. 1997)​中的很多方法跟粘弹性现象学是相通的。例如线性粘弹性的通用本构——Boltzmann方程就是一个线性时不变系统的卷积式。在后面的历史介绍中我们将会看到,粘弹性的认识史跟电磁学和电信技术的发展是密切相关的。一领域的概念或方法延用于另一领域的情况很常见,且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今天。

至于宏观粘弹性或其他宏观性质的弛豫现象的微观本质,则是非平衡态统计力学提供的。可以用一句话说宏观性质的弛豫现象的微观本质就是热运动。具体地,线性响应理论是线性粘弹性的统计基础。这方面内容可以参考​(Evans and Morriss 2008)​​(Kreuzer 1981)​

上述引用的资料代表了我们今天对粘弹性的认识。在回顾粘弹性的研究历史的时候,我们就自然会关注当时的人从当时的数学和物理学基础和实验现象所能形成的最初认识跟今天认识的差异和差距是怎样的?之后是如何“松弛”到今天的认识的?

2. 连续介质力学与热力学

我们今天的认识体系中,粘弹性现象是对经典的虎克弹性和牛顿粘性的推广。从更大的角度看,粘弹性是连续介质力学中的特殊本构关系。今天如果我们要讲述粘弹性,我们会希望听众已经对上述这些背景有所了解​‡​

首先是连续介质力学。欧拉把牛顿运动定律推广至连续介质,并推导了刚体和理想流体的方程​(Truesdell 1960a, 1968)​​§​。这大概是十八世纪中叶的事情。

关于能量守恒,也许伯努利的工作可以作为一种代表,以他1738年发表的Hydrodynamica为标志​(Truesdell 1960a, 1968)​。伯努利方程,就是机械能与重力势能之间的能量守恒。仅考虑这两种能量之间的守恒是经典力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主要的问题形式。热力学意义上的能量守恒(即作为公设的热力学第一定律),则与热的本质问题和第二定律的认识等一同纠缠到19世纪中期才算确立。

虽然,在最初发现和理解粘弹性现象,都是来自简单形变的恒温(以当时的水平)力学实验,并不必要求使用今天解决热力学与连续介质力学耦合问题的范式。但是温度对当时研究的各类物理过程的影响是当时早已知晓的。温度本身以及连带的热的本质的认识状况,也影响了当时关于一切宏观物理现象——具体到本文就是粘弹性现象——的温度依赖性的本质的认识状况。在此也需要顺带地(却并非次要地)提到统计力学的发展以及分子论与唯能论之间的争论。统计热力学与粘弹性的认识几乎同时或略晚些(以Boltzmann的加入为标志),而分子论和唯能论的认识,大致上要到Perrin的布朗运动工作证明了分子的存在才算完结,晚于对粘弹性现象的关注近半个世纪​(Newburgh et al. 2006)​。因此,关注当时的热力学和物质的微观组成的认知如何影响对粘弹性现象的本质的论断这个问题也是有趣的。关于热力学的历史的文献资料很多了,因为这是科学史方面的重头戏,例如参考​(Truesdell and Bharatha 1977; Chang 2007)​

3. 虎克固体与牛顿流体

其实固体的弹性形变和流体的粘度可以说是人类很早就知道。弓的使用与完善是前者的一个例子。而后者则可见于对水钟的校正,公元前1000年以前的中国和埃及都有记载,知道冬天水要加热钟才准。大约公元前99~55年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长诗《物性论》就对流体的粘度作出了近乎现代的描述​(1930)​​¶​

牛顿在其《原理》中提到了流体的粘度公式,但他不是使用“粘度”(viscosity)一词。牛顿在《原理》中的推导只是基于猜想,现在不知道他是不是亲自做过实验验证,只知道他是为了反对法国的笛卡尔关于以太旋涡的理论而做的推导。后世用他的名字命名为“牛顿液体”(Newtonian liquid),始作恿者应该是​(Reiner 1929)​​#​。牛顿只作了今天看来是简单剪切流场的陈述,即“与相对速度成正比”的结果。今天知道的三维本构关系是Navier(不可压缩流体)和Stokes(体积粘度)的贡献:

\mathbf{T}=-p\mathbf{I}+\left(\lambda_\mathrm{V}\mathrm{tr}\mathbf{D}\right)\mathbf{I}+2\eta\mathbf{D}

因此​(Coleman et al. 1966)​使用Navier–Stokes fluid一词指代满足上述本构关系的流体,也许更为恰当。今天所说的“牛顿流体”则可能更强调粘度η是常数,但这只是流体满足上述本构关系的必要非充分条件。

虎克的关于弹簧拉伸的弹性定律是他在1676年通过一个拉丁语字迷说出来的,两年后才公开迷底。波义耳在对气体的研究中也提到了气体的线性弹性定律。与牛顿流体的历史类似,关于弹性也是从“正比关系”的认识起始的。与剪切粘度的概念相对应的是我们今天知道的杨氏模量,但这不是Young首次提出的。模量的概念是三个伯努利(James、John、Daniel)和欧拉18世纪确立的。线性弹性的本构关系:

\mathbf{T}=\left(\lambda_\mathrm{E}\mathrm{tr}\mathbf{e}\right)\mathbf{I}+2\mu\mathbf{e}

是19世纪柯西和Navier几乎同时确立的。Navier是基于分子的微观假设推导的流体和弹性体本构​(Truesdell 1960b)​。同样地,我们要区分“模量是常数”和上述本构关系的满足这两种陈述。

在本构关系的层面上实验验证上面两个模型的工作则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Tanner and Walters 1998)​

从流变学的角度,对于虎克与牛顿两个经典极限行为的关注点应该是它们的正比例行为(线性)和即时性(即不依赖历史的性质)。在回顾粘弹性研究历史的时候就会关心当时的科学家对违背这两方面行为的新现象的最初描述。

2. 弹性余效的发现与电磁学

“粘弹性”不是这一现象最初的名称。我们认为首个正式研究粘弹性的人是 Wilhelm Weber(韦伯) 。他使用的词是Nachwirkung,译成英语是after-effect。之后的粘弹性的研究者也都一直延用这个词。欧洲大陆其他国家也一直用类似意思的词。而在英国,克劳修斯曾提出过“金属的粘度”(the viscosity of metal)一词来描述(固态)金属表现出来的粘弹性,因此今天我们使用的viscoelasticity,其实是来自英国。当然,使用这个词还受后续元件模型的流行有关。我将在后面补充粘弹性用词演变过程的一些历史资料。

Nachwirkung这个词如何译成中文?我搜到日本的论文​(岡 1971)​用“余效”这两个汉字。后来发现台湾也用了这两个字。我觉得这两个字译得不错。本文就用这个词。

事实上,韦伯发现粘弹性现象的契机也来自他专注于研究的磁现象。在当时,韦伯和高斯(Carl Friedrich Gauss)因对地磁的关注而密切联系。在他们的合作研究中,韦伯主要负责搭建测量仪器。他们的工作直接导致了麦克斯韦的电磁理论​(O’Connor and Robertson 2009)​。扭摆或扭秤(torsional pendulum/balance)是当时常用的力学测量仪器。其中丝线是扭摆的关键传感器件,它的力学性能是扭摆灵敏度和准确度的关键(后面会再说)。当时人们已经普遍知道,要改进扭摆,就要对所使用的丝线的力学性能进行专门的研究。韦伯想改用更软的蚕丝作为扭摆丝线,因而对蚕丝的力学进行研究,从而发现了“弹性余效”,发表了1835年的标志性论文​(Weber 1835)​

科学史中一件大家确认的事是,电磁学的理论化借助了力学理论。但一般说到这一点时都举麦克斯韦提出其方程组这一例子。在后面介绍粘弹性历史时我们会看到,电磁学和力学在“余效”现象的理论化上也有互相借鉴的做法。

to be continue...

  1. ​*​
    Maria Grazia Ianniello是罗马大学物理系的教授,研究主要研究物理学史。这是她的简历:https://www.phys.uniroma1.it/DipWeb/didattica/ccl/2008-09/Programmi%20LS/1012181.pdf。罗马大学物理系还有一个物理学博物馆:https://www.phys.uniroma1.it/DipWeb/museo/home.htm。
  2. ​†​
    “relaxation”在力学中常译为“松弛”,在电学中常译为“弛豫”。
  3. ​‡​
    背景的了解当然有深有浅,这无非只决定了正式介绍的深浅。这里只关心“哪些是相关背景”的划定。
  4. ​§​
    这里面还有很多其他人的贡献,例如D’Alembert关于理想流体方程的工作。我还没有认真的总结这方面历史。C. Truesdell的力学著作经常有非常详细的历史记述,因此可以找他的著作来完善这个方面。
  5. ​¶​
    据这篇Editorial所说,是Winslow Herschel引起流变学家对这段诗的重视的。后者是值得一记的流变学家,他就是Herschel–Bulkley模型的那个Herschel。我根据Wikipedia上《物性论》英语译文列表点开了其中几个19世纪的译本,都跟这篇Editorial中的英语译文不同。目前尚不知道这段英语译文来自哪个译本,但这段译文是现在所有流变学资料引用《物性论》时所用的唯一一个版本的译文。其实这段译文未必是最好的,我建议大家去找不同的译文来欣赏。例如,网上能看到的最早的译文是1683年由Thomas Creech翻译的:So thro the strayner wines with ease do flow,//But heavy oyl or stops, or runs more slow.//The reason’s this, ’cause tis of parts combin’d//Far greater, or more hookt, and closely twin’d,//Which therefore cannot be disjon’d as soon,//And thro each little passage singly run. 郑融老师在科学网上也曾赏析过此诗(http://news.sciencenet.cn/sbhtmlnews/2012/7/260857.shtm?id=260857)。我想关于此诗引发的我们对“何为现代科学”的基本科学哲学命题思考,这篇Edtorial和郑融老师的文章已经给出一切应有的启发。
  6. ​#​
    I propose to call a material that behaves according to Equation 4 a Newtonian liquid.
文献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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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Chang H (2007) Inventing Temperature: Measurement and Scientific Progres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3. Coleman BD, Markovitz H, Noll W (1966) Viscometric Flows of Non-Newtonian Fluids: Theory and Experiment. Springer-Ver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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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Ianniello MG (1993) Elastic Nachwirkung, Brownian Motion, and the Tide against Determinism: 1835-1920. Historical Studies in the Physical and Biological Sciences 41–100. https://doi.org/10.2307/27757712
  10. Kreuzer HJ (1981) Nonequilibrium Thermodynamics and its Statistical Foundations. Clarendo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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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1930) Lucretius. Journal of Rheology 440–440. https://doi.org/10.1122/1.2116337

我是怎么看历史久远的论文的(不完全总结)

二十世纪之前的科学研究惯例跟今天不同。我们今天习惯的文献索取手段(就算不提互联网技术),在用于寻找历史久远的论文的时候,总有各种不适应的地方。

首先一定要尽可能找到一个论文的所有信息,确认这篇论文的存在。这些信息包括作者的全名(姓与名,拼写准确)、年份、标题、发表的期刊的全名、卷、期、页码等。历史上的很多期刊的卷、页经常被一些不小心的引用者搞错,但是年份是很少搞错的,更不用说加上标题和作者全名。用部分论文信息的关键词,在Google上搜索,可以搜到后续不同的论文引用这篇论文时的其他信息,如果你手头上的citation信息恰好有误,是很容易从Google上的搜索结果看到正确版本的(即大多数结果共同的版本)。

确定了信息,就要去翻阅相应的那本期刊,找到这篇论文。有些期刊,已经由我们熟悉的出版商做了电子存档,把里面的论文一篇一篇地独立出来,跟我们今天的论文一样放在这些出版商的网站上了,还有DOI号,因此不会造成很大的困难。例如Proc./Trans. R. Soc.、Phil. Mag.、Ann. Phys.等。所以一定要先看看会不会是这样的情况,不要走了弯路。但其中也有些问题例如Ann. Phys.的彩页问题,在我之前的文章已经讲过。但仍然有很多期刊,特别是曾经昙花一现,没有延续至今的期刊,并没有在这些出版商网站上像今天的论文那样提供下载。所幸的是很多图书馆或者国际组织都在对这些历史书籍进行扫描电子化工程(例如Google Books),所以这些期刊很可能都以一整本书的形式在相应的网站上提供下载。

要找到这些期刊,一定先要确定你想要找的那一年,这个期刊叫什么名字,是多少卷。在前互联网时期,人们往往不太注意这些标题、名称的恒定性,因为他们不担心别人通过关键词搜索会漏掉自己。在那个年代人们反正都是要亲自去图书馆查阅这些的,他们能保证被查到的关键只在于图书馆管理员是否尽职。所以他们在这些标题上的改变可能会根据当时的其他因素而变化,造成我们今天搜索的困难。同理,在前全球化时代,他们也不觉得一定要统一一种国际通行的惯例。例如卷号是每年都从1开始,还是从期刊的第一卷开始跨越年份地编号。如果是前者,卷号并不唯一对应一期。今天我们都习惯后者了。 我们所说的“卷”,英语为volume,常简写为vol.或v.;德语叫band,常简写为bd.;法语叫tomé,常简写为t。这些历史期刊在卷之上还有系列(series),法语是série。有时系列是不重要的,因为卷号唯一对应一本。但有时系列是重要的。不同期刊之间要小心。否则你手头上的citation信息明明年、卷都对了,也找到了这本期刊,但却发现相应的页码没有你要的这篇论文。

例如,Mémoires de l’Academie Imperiale des Sciences de Saint Petersbourg,这个期刊是法语标题的,但实际上是俄国的。里面常常同时有德、法、俄语的论文。对于这个期刊,除tomé号之外,“série号是重要的。写了t. 6(第6卷)的有三本:1818年的标题是“Mémories de L’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de St. Pétersbourg. Tome VI. Avec L’Histoire de L’Académie pour L’Année 1813 et 1814”;1851年的标题是“Mémoires présentés a L’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de St-Pétersbourg. par Divers Savants et lus dans ses Assemblées”;1857年的标题是“Mémoires présentés a L’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de St-Pétersbourg. Sixième Série. Sciences Mathématiques et Physiques”;1863年的标题是“Mémoires présentés a L’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de St-Pétersbourg. Sixième Série. VIIE Série”。但Citation一般期刊只缩写主标题,对于这个例子,对应年份是很关键的。

老的期刊的电子存档,首先可以在Google找找看。我现在知道的有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Gallica、Google Books、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网上也有很多大学的图书馆网站总结了一些历史期刊的数字存档去哪里找,所以在Google上搜也会搜到这些网站。还有一个好的源头就是这些期刊的Wikipedia词条。注意要找这些期刊所在语种的词条,不要看英语的。因为这些期刊的国家的网友做的词条只会比英语词条更详细。用网页翻译就可以一键翻译成英语。

类似Gallica这种把一个期刊所有年份全部做了电子化的,一般也会按年份卷号给你查找。但Google Books对待这些期刊都当作独立的书(因为Google Books的计划是对图书进行电子化),所以很难定位到你要的那一期。但有时你还是很寄希望于能在Google Books上查到。所以在Google Books上搜索的时候最好加上这个期刊里印的卷号。例如你要第78卷,但期刊上会印的却是Band LXXVIII。罗马数字在那个年代很常用。你可以在网上找个罗马数字和阿拉伯数字在线转换工具解决。

另外还可以试试在Google搜期刊名再带上Wikisource,看Wikisource上有没有大总结。例如Annalen der Physik在Wikisource上的页面堪称一站解决所有问题。同理,在wikisource上要找你的期刊相应的语言的词条。通过Wikisource你也会了解很多期刊的标题延革、历史命名惯例,以及常见的电子存档网站,积累很多知识。而且Wikisource上除了有按期刊做的词条之外还有按人做的,例如F. Kohlrausch的词条(同理要找德语的)。

找到了你要的文章之后,就是要把它翻译成英语。第一步是对文件进行OCR。一般上述的这些电子存档网站都能下载整本期刊的PDF。可以用PDF编辑软件把你不要的页删掉,只剩下你要的论文那几页。然后去找个OCR工具把它的文本提出来。OCR的效果很依赖原图片的清洁和清晰度。所谓清洁就是页面上不要有一些小污点,否则会被OCR认为是句点,你事后清理的时候防不胜防,因为你又看不懂德语或法语。清晰就是字要清晰特别是德语法语有很多那些重音符号,不清晰的话OCR会认不对,或者认成其他字母,而你又看不懂德语或法语,认错了你也不知道的。所以,在上述查找电子存档的那步,不要找到一处就万事大吉了,要尽可能把全网你能找到有的版本都找到,选出一个扫描质量最好的来进行OCR。

OCR工具也有好有坏,特别是针对不同语言进行优化的。有的OCR根本处理不了德语和法语。我喜欢在线工具,因为在线工具一搜一打把,马上就能试用,不用下载到本地安装完了才知道不好。经过比较我发现这个OCR在线工具比较智能,它真的能根据语言本身的语法进行智能优化,识别的错误率很低,而且对不同的排版还有一定的处理能力。虽然要付费但也是值得的。

识别出来的文本,经常会有多余的换行符,同时也会有一些明显可能识别错误的地方,例如原文中一些inline公式、希腊字母等。因此这一步就是要把多余的换行符去掉,同时清理掉肉眼可见的错误,得到一个比较干净的文本。然后上传给Google Translate去翻译。

Google Translate翻译的效果还是可以的,至少能让你知道每句话说什么。此时你就要把一些图、表等OCR做不到的部分从原文截图塞到相应的位置,然后打印成PDF,变成一个英语版的论文。

这时就可以像读普通文献那样进行阅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