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研究生教育的基本道理

很多学生其实不知道导师应该是怎样的。我来讲讲这个道理。在这里,我只讲道理,不讲实际。因为实际情况知乎上很多人能吹得很溜,但是叫他们讲讲道理应该是怎样,我看他们未必能讲清楚。

我不知道中科院系统怎么样,但是研究生教育是高等学校老师的职责,受教育部管理。进行科学研究也是他们的职责,这是由于他们申请了研究经费。原则上来说一个老师可以自由决定申请不申请、申请哪些经费。但是,研究生培养的方式是通过研究一项课题来培养。如果没有经费,老师无法完成研究生培养的职责。因此保持经费充足也成了高校老师的份内事。但是老师自己申请的经费,都是以具体待研究的科学问题为内容。研究生培养只是一个研究项目附带的成果。所以,老师申请了项目,不光要培养研究生,还要把该项目的研究做好,才能给这个项目交差。所以不能随意为研究生设立不相关的研究课题。当然,科学研究的过程是不完全可控可预测,基金项目也允许在项目实施期间研究问题发生转化的情况。但上述的总体道理决定了,导师给研究生提出什么研究课题需满足各方面的责任。学生在跟导师讨论自己的研究课题时只能在这个共同的基础上找空间。

当然,高等学校也负有研究生培养的责任,而且是主要责任。如果你的研究生学籍需要交学费,这钱也是学校收的。所以,确实另有常规的、不规定具体研究问题的纯教学经费。例如“985”、“211”这些工程,就是中央财政选择一批高校针对高水平办学的目标来批经费给他们。其他高校也能从地方财政拿钱。高校拿到这些钱会以各种形式分下去。导师除了自己申请的基金外,往往也会有来自这些中央财政的钱可以用。学校和学院公共的科研软硬件很大部分也是用这些钱搭的,不会是叫导师们从自己申请的基金去凑。因此很多小型的实验室、刚起步的老师,可以利用学校和学院建设的资源完成自己的研究同时进行研究生培养。这是其实是研究生培养中学校负责的部分。但是,光靠部分钱,老师甚至无法维持实验室正常运转,就算完全不做实验,也要交水电费、房间使用费、自然损耗造成的仪器耗材和维修费用、规定内需发放的研究生生活费等。所以,一定要再靠老师自己申请的项目,才能有足够维持研究生培养的经费。

我上面的介绍,都是本着一个老师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研究事业,不考虑发论文冲头衔,一心扑在研究生培养上这个前提的。也就是说,就算一个老师只想培养和成就研究生,他都不能不进行具体的科学研究,不能不申请经费。其实,科研经费本身也包括了研究生培养。培养了硕士研究生多少名,博士研究生多少名,也是申请时要写的计划、结题是要汇报的数目。一个四年几十万的普通面上经费,在申请时也不能只有申请人一个人做。因为你为了拿这些钱所写的研究内容已经必然是无法一个人完成的。所以必须有若干个参与者,负责不同的研究内容,这些人多半是研究生。

经费管理门看重的是研究成果。这是资助一个具体研究项目本身的目的。论文当然是成果的重要载体,哪怕它不是唯一载体。不仅论文上要挂基金号,老师在学术会议上的报告,也要明确感谢支持的基金项目。原则上,在任何地方公开报道自己的研究成果,包括在新闻媒体上报道,都要同时说明这项研究受谁支持。虽说论文只是科学研究的附产物,你可以在任何你觉得成熟的时机,以你认为恰当的形式去发表你的成果,在人类认识自然的长河中的作用都是不变的。但当你的科学研究是以他人的经费资助的时候,论文就是一个必须的产出,因为你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向他人交差。而由于前面讲到的原因,研究生培养要求老师不断地要申请经费。因此,一个老师要维持研究成果的产出效率,以便申请新的一笔科研经费时,评阅人在参考申请人过往研究成果时不会得出负面的评价。所以,你的老师需要发表论文,而且还有一定数量上的压力。

上一段的介绍,仍然是本着一个老师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研究事业,不考虑冲头衔,一心扑在研究生培养上这个前提的。也就是说,就算一个老师只想培养和成就研究生,他都要维持一定的发文章的节奏。

既然要发文章,从学术圈公认的伦理,导师和学生分别是通讯和第一作者。这方面的道理,知乎上倒是有很多人讲过了,我就不展开了。

从量上讲,到底要发多少论文,才够维持研究生培养(即维持一个不太负面的记录以便能不断申请到经费);这个问题是没有原则的,因此就不能讲道理了,必须讲实际情况。

我只以我所在的领域为例,一个普通高校教师(硕导),只每次申请一个国基面上(4年),只有一间实验室(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一个面上的钱,把实验室的水电费交完,学生补助发完,剩下的钱并不多。如果实验室房间数量多几个,那就没有钱去做实际的科学研究了。一个普通老师,每年有一个招生名额,如果连续招生且保持正常毕业,那么同一时间这个老师需要同时指导和资助3名研究生。以我对面上基金的行情认识,一个申请人对一个项目在论文数上的交差,应该是每年两到三篇普通档次的论文(SCI领域内Top2~3,当然你如果发了Nature那你四年只有这篇都OK,依此类推)。实现这个数量的难度,是跟研究方面有关的。材料类有很多可以水论文的研究方向,所以对很多老师来说,实现上述的这个标准并不太难。真正难的是真的保证申请到基金。因为基金项目的评审远不止看你论文数,而且上述的这些论文数只是及格水平。如果你本人水平平庸,申请书写得又很平庸,论文数量和质量又平平无奇,那铁定被刷掉。为了保证拿到钱,你在圈子内的辨识度、论文质量和数量、申请书撰写质量、运气这几个因素,不仅不能都没有,还不能只有一、两个。所以,一个老师还需要努力在前三件事上面进行耕耘(我作为唯物主义者就不在第四件事上耕耘了,但也不排除有其他老师会)。

就算每次保证都能申请到,同时只有一个面上,还是抓襟见肘。最好同时有两个。那么所有上述的耕耘就需要翻倍。就算如此,由于面上项目本身的设置原则,一般不预算超过五万的大仪。一些重要的仪器动辄几十万,光靠拿面上是永远买不起的。更不用说要找房间放,你占用的房间数量必须增加,你的房间使用费、水电费也要加倍。没有这些仪器,你不光申请基金时陈述申请人研究条件时就很尴尬(如果都说实话),实际研究过程总是要蹭其他实验室的仪器或者去排学院和学校公共条件的队。

能跳出这个困难圈的一个方式就是升级,申请重点、重大项目。很显然,这些项目的申请人,需要有一些人才头衔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到现在为止,我都是在讲:假设一个老师完全不考虑自己事业目标,完全只为培养研究生。前面都一直只讲道理,但到了申请经费这一部分突然讲实际了,结果就导致,这个老师必须拿头衔。

更不用说一个老师还要养家糊口,甚至老师也有欲望,想去马尔代夫。但是这些讨论网上已经比较多,都是那些陈辞滥调。庸俗是所有人都很在行了,我就不展开了。

现在我谈一下,一个想要获得道理上的研究生教育的学生应该怎么想。

道理上的研究生教育,是要给你什么?

首先应该是给你十分初步的研究一个具体问题的体验。光从一句科学问题,你如何思考和分析、如何开展文献调查、如何设计技术路线去验证假设,从而得到答案。你通过完成你的课题,需要尽可能从中提炼出一般方法,从而使得你有能力更独立地完成其他不同领域的、不同规模的课题。你经过研究生培养,成为一个能独立做这件事的人。当然,还包括在此过程中增长的理论知识,但是在研究生阶段,理论知识是随课题需要来补充的,它是你做课题经历积累。你是因为做过哪方面的课题所以有相关的理论知识,而不是因为你专门自学过相关的理论知识。什么时候都是先谈你做过哪些课题。重要的已经不是你懂哪些理论,而是你的研究能力,这既包括你理论的积累,也更包括你随着问题的需要快速学习新理论并运用到解决问题上的能力。总之这就是研究生培养的目标,不多不少。

那么,成为一个这样的人有什么用?社会需要吗?哪里需要?需要的程度如何(给发多少钱)?这些都决定了你是否愿意接受一个道理上的研究生培养。

举个例子,如果你其实将来想去企业打工,而企业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人,那你干嘛还读研?是不是其实只是受人才市场不正常的学历崇拜所裹挟?那你理应后果自负。一个理想上的导师,也只负责在你身上实现道理上的研究生培养目标。实际上,当然有少数企业需要这样的人。它们恰好都是实力雄厚的企业,只是,需要多少?在哪些岗位上需要?何时招聘?这都仍然需要了解清楚。

又例如,你十分清楚何谓研究生培养,也十分清楚你实现了受培养目标之后能进入的行业和岗位等信息之后,才决定读研,希望获得理想中的研究生培养。那么,现实的扭曲是不是已经严重到造成你无研可读了?如果是,那你放弃此想法即是,说自己生不逢时也好怎么都好 。但很多人不是十分清楚前面的所有这些事情,仅仅是因为自己出来的结果不符合当初道听途说从众时的想象,就怨声载道,这不就是典型的巨婴吗?

事实上你远不至于因此而无研可读。全球这么多达国家这么多高校,研究生教育各有风格。哪个导师如何,都能了解清楚。哪怕是一些非常不恰当的诸如“不要找奋斗逼”、“不要找亚非拉”、甚至是“不要在国内读”,假设其原因是“得不到理想中的研究生培养”,都考虑上了你还是有选择。一个明显就是论文工厂的实验室,你为什么去?你原本觉得你能从那里获得什么?你对研究生教育是否只有个人想像?你的失败到底是别人造成的还是你自己巨婴造成的?

大致的道理我已经讲完了。最后我谈谈为什么要谈理想,因为很多人认为成长为成年人应该少谈理想。首先,正如我这篇文章所显示的那样,理想是讲道理,不是指空想,不是所谓“我要投身XX事业”这种简单口号。有很多你们想像中的理想,例如关于“导师应该如何”的问题,在道理上都不存在,何谈实际?其次,正是因为实际情况往往有很多违反道理的地方,甚至整个现实形成了一个逼人不按道理做事的怪圈,你才更需要对“道理上是怎样”十分清楚,以便你就算被裹挟,也至少十分清晰你哪些事情被谁如何裹挟着,同时在一些能脱离这个怪圈哪怕一刻的那一瞬抓住机会,回归道理上做一些事,同时继续不断向未成年人传递理想中的道理。这才是合格的成年人。

你作的选择,谁会理你?独立生存在世上,你只有求仁得仁。没有人能保证什么,一切都靠自己先解清楚,一切都靠预先观察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既要确认你是求仁,又要确认你能得仁,都靠自己。

而之所以要了解现实并没有在运行着的道理,是因为现实永远是自相矛盾,甚至充满个体偶然性的。你如果想仅从现实总结出什么能适用于你这一个个体上的规律,必定徒劳。而道理by definition是冲着自洽去设计的。现代文明社会,是通过把道理讲好,然后提倡大家都按道理去做,来尽可能避免现实自相矛盾坑爹的程度。这里面还有很多经济学问题和社会学问题,有很多人致力于这方面,在为这个目标努力。你作为一个非巨婴的普通现代公民,就应该至少有上述自觉,使得你在“求仁得仁”这件事上面,变得稍微轻易一些。

流浪地球

影片结束时,符号化的流浪地球穿过印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的、谈不上任何版式的往日书卷,以及由它筑成的纸星球、纸空间站。我仿佛找回了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完这篇小说后掩卷长叹的感觉。

影片结束时,符号化的流浪地球穿过印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的、谈不上任何版式的往日书卷,以及由它筑成的纸星球、纸空间站。我仿佛找回了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完这篇小说后掩卷长叹的感觉。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期不拉地买《科幻世界》。几乎每期都能感受到一次震憾,每一次都让我陷入长久的暇想当中,长期以来成为我最美味的精神食粮。曾经在最沉迷的阶段把《伤心者》给我妈看,被我妈嘲讽里面的人物脸谱化,主题肤浅幼稚,让我陷入更多的思考。大概就在《三体》的第一部在这本杂志上开始发表的时候,我就没再继续追看《科幻世界》。当时还以为《三体》只是刘慈欣的又一力作,跟以往一样会在这本杂志的读者圈里再一次引起热论,也仅此而已;远料不到正当我迟至奔三了才肯和我的青少年时期告别之时,这个最后扫过的作品会成为一部突破一本小众杂志读者圈,影响全国年轻人,甚至摘取全球科幻小说的最高奖,不仅是中国第一次,还是亚洲第一次。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10.8级地震,又办了奥运。似乎是因此打了个激灵,从那一年起的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这种世界级亮相,越来越频繁。很多类似“夺取世界最高奖项”这种在我青少年时代还属于“终级目标”的事情,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往日的“终级”已变成里程碑,往日的共识也同时被消解,社会早就进入了下一步争论,即我们到底追求什么价值观?该去往何方?至今离达成新共识还差很远。在争吵背后有着一个关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齐声叩问。不敢在此过多代表别人,至少我本人曾经受教于从早期的《独立日》、《空军一号》到《后天》、《星际穿越》、《隐藏人物》中的美国价值观,也同时为它在更多美国大片之中的滥觞渐感厌烦。至今每每看到为国家私牲家庭的典型人物宣传,都会陷入矛盾的情绪。

知乎上关于刘慈欣作品“人物脸谱化”、“缺乏人文关怀”,以及集中在演员吴京身上的争议,其实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命题:家与国的关系应该怎么样?对爱国主义宣传的反感,背后也是对下一层逻辑的恐惧,即假设国在这种宣传中被放大至如此地位,会导致更轻易即可牺牲家。我们既赞赏美国电影中无论何种灾难之下永远家庭第一的理念,又看清了故事情节每每为此作出了过多合理性上的牺牲。许多人之所以完全不顾这个电影的具体内容就去抱团批判,就是因为他们真正惧怕的就是这种使得对家的牺牲绝对合理化的灾难设定本身。在和平年代他们能理直气壮坚守的个人小确幸,在这种灾难下是无法不立即消失的。另一方面,我们离战争的年代实在太久远,以至很多人哪怕想赞美牺牲,也流于肤浅、表面和煽情。以往我们作为学习者也好,审视者也好,都是抽离去看待所谓的“普世价值”;现在我们不知觉地站在了普世价值的书写者之一:当灾难来临,如何撰写人与社会的史诗?我们对于个人的不得已的牺牲的伦理和情感旋钮,到底应该调到哪个档位?我们不再满足于写一个有特色的自己来反衬世界,现在我们直接写世界。

可能太激动,又不自觉地代表了别人。毕竟,从2008年到2018这特殊的十年,社会意识还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使得我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有很多奇特的感受。下面还是回到这部电影,谈一下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吧。

《流浪地球》原作,其实刘慈欣生涯比较后期的作品。当年在《科幻世界》上闪光的还有很多位作者,但到后来可以感受到刘慈欣的能量渐渐超过了其他人。他后来能成为唯一突破国内的小众读者圈,一举冲出亚洲的那一位,并非完全没有先兆。他的成功离不开《科幻世界》那段时期的所有其他作者以及读者和编辑共同形成的成长环境。

电影的成功引发了知乎上产于“何谓科幻”和“硬vs软科幻”的讨论。但是类似这些基本问题的争论,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这本杂志上的读编往来的常见主题。甚至是这本杂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对“科幻小说”的总体界定,又对各种门类和属性有清楚的区分,并十分良性地在杂志之内鼓励既有分类的齐全展示,又不时高亮推荐一些无法分类的独特之作,哪怕从文学技巧上这些作品都很不成熟。该杂志当时这种持续深化的对“何谓科幻”的探讨,放在今天都是领先的。只可惜那个时期杂志还是小众,且能跟随这种讨论的持续读者就更少了。至少对我来说,“科幻”一词就是由《科幻世界》上的作品一定义的。后来4G时代来了,视频网站都已经有蓝光级别质量的时候,网上选个电影看,类别“科幻”下的那些电影,长期让我在浏览时脸上不禁地挂着屑笑。看到现在知乎上讨论这下问题的水平和深度我才想到,也许现在更多的人对“科幻”一词的认识就只依赖电影分类,以至当一部以老科幻迷标准公认软的科幻作品以电影的形式进入更多人视野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硬核”了,而实际上只是在科幻电影中比较硬核而已。

这十年来,大量美国“硬”科幻电影催生了一股“技术挑刺党”,已从兴致勃勃发展状大到惹人生厌。在长期由“科幻”电影代为定义“科幻”至今,竟然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不要过于理会这些细节,而应该去享受这些电影中贩卖的那永恒不变的人性主题,以至当一部原本纯正的科幻作品哪怕已经在人本主义方面进行了完善后摆在大家面前时,还是导至大量的“缺乏人文关怀”的批评。我毫不否认对人本主义的关注是文明的进步,只是突然明白,若纯正科幻从定义上就不负责承载大众关怀,而只是追求“what if”的纯粹的设想自由,那么它注定是小众的。

相比科幻小说,我国在电影方面,冲到世界舞台的时间要早得多。作为普通观众,我至少知道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贾樟柯等人作品的例子。这些作品都透露着对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和当下的种检讨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对本民族的近乎苛刻的自我批判和全方位高标准,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我们之所以杰出的原因,但在这几年已经引起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大量反弹。我没在国外长期待过,但从我在国内看到的架势,仿佛觉得外国人会看到两拨中国人同时以相反的角度极力向世界大喊我们对下一波现代化的追求,一拨人通过表现我们对自己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而另一拨则通过表现我们对西方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往远了想,我感叹经历近代百年耻辱开始,我们已走到最前面的这步,因而为自己能亲历而感到庆幸。往近了想,感觉这又无非是八十年代思潮的复兴和继续而已。

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国电影工业的屹起,我反倒觉得这部电影更多地是对《后天》和《环太平洋》的直接借鉴。特别是很多特效,虽然已经十分出色但显然还未达到最先进的水平。当然,追究这个是无聊的,因为我同时也深信这之中的障碍不是技术水平而是钱而已。随着电影吸金能力的进升和大型计算能力的普及,原本只在物理学研究中应用的多物理场仿真乃第一性原理计算机模拟,已经大量应用在创造逼真的电影特效中,改变了以往靠仅相当然绘制的做法。哪怕《蝙蝠侠》中只是表现一群蝙蝠飞过的一个镜头,都动用活性物质(active matter)模型的第一原理性模拟,以产生那种时有时无的体群运动现象(collective motion)。知乎上也有很专业的回答介绍《超能陆战队》和《环太平洋》中光影CG的先进性。仅从我专业的角度,《流浪地球》里有好几处流体力学现象的特效,似乎第一原理性不足,典型例子包括:巨型推进气排出的物质在前进着的地球后面的飘散,地球大气被木星引力捕获时的现象,还有点燃木星与地球大气那刻开始的发展等,从我直觉上都稍有那么点儿违反物理直觉。很多人批评的“木星引力突增”的点,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如此宏大的工程计算,理应对初条极端敏感。实际实施方案不可能缺少频繁和强大的纠正。这些纠正也是基于不断按最新状态调整新的初条进行计算所作的,对总过程来说,也充其量算作微调。诸如落入木星洛希极限内这种跨越人类多代际的不可挽回的大尺度跑偏,到能被发现时,对恰好经历的那两、三代人类而言都已属于十分突然。而且自发现后,理应还未必马上能预测到结果是不可挽回的,必然又经过多种方案的争论和尝度,又叠加一系列微调,直到最后一刻,宿命才渐渐显现。因此,发现问题完全可以是缓慢的,长期的,并不影响接受或反抗宿命这一过程的突然性,使得电影里的故事还能同样的时间内讲完,反而产生更多末世人心的社会背景的创作空间。当然,这些细节,只是在纯正科幻小说的标准下的讨论了,在“忽略技术细节好好欣赏大片”的今日讲究下已属多余。

看完这部电影,“八十年代”这个概念确实一直浮上我心头,除了上述的这一层,我却再想不到跟电影什么明显的关联。也许是电影结束时那一页页书,特别是那上面的字体和版式,引发了那个年代翻书的一些感觉;也许是从这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想起更多当时的其他作品中的“老干部”惯性三观;也许更多的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科学的春天”的兴奋和激动。虽然这一大批科幻小说是1990和2000年代涌现的,但我觉得它们在“科幻”上充当了先锋的同时,“小说”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它们的落后性早已被消化:印刷美学的重视使得现在别说畅销书了,就大学课本的新版都有别致的版面。对人本主义和普视价值的认识也不再是萌芽式被言及,而是以一个灾难重生的基建狂魔角色亲自向全世界诠释。当年“革命浪漫主义”的惯性审美今天早被当作宏大叙事洗脑。“科学的春天”演讲和以徐迟为代表的报告文学催生的中国特色“民科” ,今天大家已熟见至几乎懒得理睬。“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那一代,已经带队在世界电竞比赛上夺冠(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例子)。总之,八十的上个世纪一切在今天好像都可以平静地告别了。看到电影最后那些由密密麻麻地旧式排版文字页面揉成的地球,我只能自己怀念一下当时在炎夏还没有空调的宿舍床铺上翻看杂志的自己,阅完全文后,意犹未尽地翻回到开头,看着全文唯一的油印出来的硬笔插画,土得掉渣的艺术字标题,以及作者姓名,大脑就好像电影里那颗符号化的流浪地球,一直在书卷之间穿棱不止……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期不拉地买《科幻世界》。几乎每期都能感受到一次震憾,每一次都让我陷入长久的暇想当中,长期以来成为我最美味的精神食粮。曾经在最沉迷的阶段把《伤心者》给我妈看,被我妈嘲讽里面的人物脸谱化,主题肤浅幼稚,让我陷入更多的思考。大概就在《三体》的第一部在这本杂志上开始发表的时候,我就没再继续追看《科幻世界》。当时还以为《三体》只是刘慈欣的又一力作,跟以往一样会在这本杂志的读者圈里再一次引起热论,也仅此而已;远料不到正当我迟至奔三了才肯和我的青少年时期告别之时,这个最后扫过的作品会成为一部突破一本小众杂志读者圈,影响全国年轻人,甚至摘取全球科幻小说的最高奖,不仅是中国第一次,还是亚洲第一次。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10.8级地震,又办了奥运。似乎是因此打了个激灵,从那一年起的这十年来,我们国家这种世界级亮相,越来越频繁。很多类似“夺取世界最高奖项”这种在我青少年时代还属于“终级目标”的事情,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往日的“终级”已变成里程碑,往日的共识也同时被消解,社会早就进入了下一步争论,即我们到底追求什么价值观?该去往何方?至今离达成新共识还差很远。在争吵背后有着一个关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齐声叩问。不敢在此过多代表别人,至少我本人曾经受教于从早期的《独立日》、《空军一号》到《后天》、《星际穿越》、《隐藏人物》中的美国价值观,也同时为它在更多美国大片之中的滥觞渐感厌烦。至今每每看到为国家私牲家庭的典型人物宣传,都会陷入矛盾的情绪。

知乎上关于刘慈欣作品“人物脸谱化”、“缺乏人文关怀”,以及集中在演员吴京身上的争议,其实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命题:家与国的关系应该怎么样?对爱国主义宣传的反感,背后也是对下一层逻辑的恐惧,即假设国在这种宣传中被放大至如此地位,会导致更轻易即可牺牲家。许多人之所以完全不顾电影具体内容就去抱团批判,就是因为他们真正惧怕的就是这种使得设定对家的牺牲绝对合理化的灾难设定本身。在和平年代他们能理直气壮坚守个人小确幸,在这种灾难下是无法不立即消失的。另一方面,我们离战争的年代实在太久远,以至很多人哪怕想赞美牺牲,也流于肤浅、表面和煽情。我们既赞赏美国电影中无论何种灾难之下永远家庭第一的理念,又看清了故事情节每每为此作出过多合理性牺牲。以往我们作为学习者也好,审视者也好,都是抽离去看待所谓的“普世价值”;现在我们不知觉地站在了普世价值的书写者之一:当灾难来临,如何撰写人与社会的史诗?我们对于个人的不得已的牺牲的伦理和情感旋钮,到底应该调到哪个档位?我们不再满足于写一个有特色的自己来反衬世界,现在我们直接写世界。

可能太激动,又不自觉地代表了别人。毕竟,从2008年到2018这特殊的十年,社会意识还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使得我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有很多奇特的感受。下面还是回到这部电影,谈一下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吧。

《流浪地球》原作,其实刘慈欣生涯比较后期的作品。当年在《科幻世界》上闪光的还有很多位作者,但到后来可以感受到刘慈欣的能量渐渐超过了其他人。他后来能成为唯一突破国内的小众读者圈,一举冲出亚洲的那一位,并非完全没有先兆。他的成功离不开《科幻世界》那段时期的所有其他作者以及读者和编辑共同形成的成长环境。

电影的成功引发了知乎上产于“何谓科幻”和“硬vs软科幻”的讨论。但是类似这些基本问题的争论,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这本杂志上的读编往来的常见主题。甚至是这本杂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对“科幻小说”的总体界定,又对各种门类和属性有清楚的区分,并十分良性地在杂志之内鼓励既有分类的齐全展示,又不时高亮推荐一些无法分类的独特之作,哪怕从文学技巧上这些作品都很不成熟。该杂志当时这种持续深化的对“何谓科幻”的探讨,放在今天都是领先的。只可惜那个时期杂志还是小众,且能跟随这种讨论的持续读者。至少对我来说,“科幻”一词就是由《科幻世界》上的作品一定义的。后来4G时代来了,视频网站都已经有蓝光级别质量的时候,网上选个电影看,类别“科幻”下的那些电影,长期让我在浏览时脸上不禁地挂着屑笑。看到现在知乎上讨论这下问题的水平和深度我才想到,也许现在更多的人对“科幻”一词的认识就只依赖电影分类,以至当一部以老科幻迷标准公认软的科幻作品以电影的形式进入更多人视野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硬核”了,而实际上只是在科幻电影中比较硬核而已。

这十年来,大量美国“硬”科幻电影催生了一股“技术挑刺党”,已从兴致勃勃发展状大到惹人生厌。在长期由“科幻”电影代为定义“科幻”至今,竟然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不要过于理会这些细节,而应该去享受这些电影中贩卖的那永恒不变的人性主题,以至当一部原本纯正的科幻作品哪怕已经在人本主义方面进行了完善后摆在大家面前时,还是导至大量的“缺乏人文关怀”的批评。我毫不否认对人本主义的关注是文明的进步,只是突然明白,若纯正科幻从定义上就不负责承载大众关怀,而只是追求“what if”的纯粹的设想自由,那么它注定是小众的。

相比科幻小说,我国在电影方面,冲到世界舞台的时间要早得多。作为普通观众,我至少知道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贾樟柯等人作品的例子。这些作品都透露着对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和当下的种检讨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对本民族的近乎苛刻的自我批判和全方位高标准,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我们之所以杰出的原因,但在这几年已经引起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大量反弹。我没在国外长期待过,但从我在国内看到的架势,仿佛觉得外国人会看到两拨中国人同时以相反的角度极力向世界大喊我们对下一波现代化的追求,一拨人通过表现我们对自己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而另一拨则通过表现我们对西方的反思批判力度和深度。往远了想,我感叹经历近代百年耻辱开始,我们已走到最前面的这步,因而为自己能亲历而感到庆幸。往近了想,感觉这又无非是八十年代思潮的复兴和继续而已。

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国电影工业的屹起,我反倒觉得这部电影更多地是对《后天》和《环太平洋》的直接借鉴。特别是很多特效,虽然已经十分出色但显然还未达到最先进的水平。当然,追究这个是无聊的,因为我同时也深信这之中的障碍不是技术水平而是钱而已。随着电影吸金能力的进升和大型计算能力的普及,原本只在物理学研究中应用的多物理场仿真乃第一性原理计算机模拟,已经大量应用在创造逼真的电影特效中,改变了以往靠仅相当然绘制的做法。哪怕《蝙蝠侠》中只是表现一群蝙蝠飞过的一个镜头,都动用活性物质(active matter)模型的第一原理性模拟,以产生那种时有时无的体群运动现象(collective motion)。知乎上也有很专业的回答介绍《超能陆战队》和《环太平洋》中光影CG的先进性。仅从我专业的角度,《流浪地球》里有好几处流体力学现象的特效,似乎第一原理性不足,典型例子包括:巨型推进气排出的物质在前进着的地球后面的飘散,地球大气被木星引力捕获时的现象,还有点燃木星与地球大气那刻开始的发展等,从我直觉上都稍有那么点儿违反物理直觉。很多人批评的“木星引力突增”的点,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如此宏大的工程计算,理应对初条极端敏感。实际实施方案不可能缺少频繁和强大的纠正。这些纠正也是基于不断按最新状态调整新的初条进行计算所作的,对总过程来说,也充其量算作微调。诸如落入木星洛希极限内这种跨越人类多代际的不可挽回的大尺度跑偏,到能被发现时,对恰好经历的那两、三代人类而言都已属于十分突然。而且自发现后,理应还未必马上能预测到结果是不可挽回的,必然又经过多种方案的争论和尝度,又叠加一系列微调,直到最后一刻,宿命才渐渐显现。因此,发现问题完全可以是缓慢的,长期的,并不影响接受或反抗宿命这一过程的突然性,使得电影里的故事还能同样的时间内讲完,反而产生更多末世人心的社会背景的创作空间。当然,这些细节,只是在纯正科幻小说的标准下的讨论了,在“忽略技术细节好好欣赏大片”的今日讲究下已属多余。

看完这部电影,“八十年代”这个概念确实一直浮上我心头,除了上述的这一层,我却再想不到跟电影什么明显的关联。也许是电影结束时那一页页书,特别是那上面的字体和版式,引发了那个年代翻书的一些感觉;也许是从这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想起更多当时的其他作品中的“老干部”惯性三观;也许更多的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科学的春天”的兴奋和激动。虽然这一大批科幻小说是1990和2000年代涌现的,但我觉得它们在“科幻”上充当了先锋的同时,“小说”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它们的落后性早已被消化:印刷美学的重视使得现在别说畅销书了,就大学课本的新版都有别致的版面。对人本主义和普视价值的认识也不再是萌芽式被言及,而是以一个灾难重生的基建狂魔角色亲自向全世界诠释。“科学的春天”演讲和以徐迟为代表的报告文学催生的中国特色“民科” ,今天大家已熟见至几乎懒得理睬。“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那一代,已经带队在世界电竞比赛上夺冠(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例子)。总之,八十的上个世纪一切在今天好像都可以平静地告别了。看到电影最后那些由密密麻麻地旧式排版文字页面揉成的地球,我只能自己怀念一下当时在炎夏还没有空调的宿舍床铺上翻看杂志的自己,阅完全文后,意犹未尽地翻回到开头,看着全文唯一的油印出来的硬笔插画,土得掉渣的艺术字标题,以及作者姓名,大脑就好像电影里那颗符号化的流浪地球,一直在书卷之间穿棱不止……